秦王心中感慨,再不能言。范雎又坚持着登了几里地,全身被汗湿透。瞧见一个山洞,似有木柴残留,估计是山中猎人歇息之处,便放下秦王,自己亦瘫软在洞中。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真真是狼狈百态。范雎哂笑出声,眉目却犹自流转芳华。秦王无法像他那般释然,便报以一计惨笑。静默良久,秦王忽然开口缓缓而言,
“寡人自幼不受母爱、被父王送去燕国为人质,即使父王薨故时,寡人都不能回秦国一拜。王兄即位后,不过四年、也大去了,母后执意立四弟公子市为王。寡人本以为、再无机会重回秦国,却是赵武王派赵军入燕,强行迎立寡人入秦为王。母后虽然迫于压力同意,但寡人知道,她定然恨寡人抢了四弟的王位。所以这二十年来,母后始终架空寡人的权利,要寡人活得像个傀儡一般……如今,她又将传承之制改为‘兄终弟及’,恐怕、是她对寡人动了杀念。”
范雎满心惊诧,不意秦王竟会对他说出这些过往秘事、宫闱深忌,周身竟不自觉有些发凉。
他沉寂一会儿、只说,“王上同公子市皆是宣太后所出,宣太后应该不至于要置王上于死地。”
“…宫廷之中,哪有亲情?”
“宣太后在秦王宫有的是机会加害王上、又何必等到王上秘行入赵?王上在赵国遇刺,想来是公子市所为。”
“你是说,寡人的近身侍卫中有公子市的暗间?”
范雎静静点了点头。
“是啊,寡人做秦王这许多年,能相信的人竟然一个都没有”秦王忽然沉沉苦笑,面色愈发怆然。他似怀着一丝希望、又似带着一点犹疑,淡淡的目光拂上范雎的脸,“寡人……可以相信你么?”
范雎脸色一怔、转而笑得更苦。君王的命运是否都是如此,这或许也是一种轮回。
他别过脸,并不作答。秦王眼中霎时染了肃寒,却看见范雎遥望着洞口外那一弯冷月,漠然道,
“王上现在别无选择。”
秦王一惊,不料他竟然不肯答是,却又令自己不可置否,这样的臣子当真是第一次遇到。
范雎施施然又问,“王上连自己的兄弟都信不上,却想要去信赵王?”
“寡人只是寄了一丝希望,当年赵武烈王既然肯出兵为我夺下王位,如今的赵王,不知是不是也会与寡人结为盟友,助寡人稳定王权。”
“王上差矣!太后不肯将王权交与王上,只怕就是担心赵人因有恩于王而挟制王上、藉此插手秦国内政。若王上再与赵人交好,太后真的要动杀念了!”
一语道破,秦王心中甚乱。但转念之间,又激赏范雎看事何其通透,愈加觉得与他相见恨晚。他不由地盯着范雎隽逸完美的侧脸曲线,良久不能撤目。
歇过一晚,第二日范雎依旧背负秦王继续翻山越岭。但秦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周身烧得厉害。范雎低头看去,见他腿上刀伤已经泛起恶脓,必是伤口的炎症导致高烧,若不处理只怕有性命之忧。
而秦王陷入很深的梦中,似乎很久没有睡得这般沉溺了。唯一痛苦的,是烧灼欲裂的额头、和愈加冰冷的四肢。他伏在范雎身上,梦境随着范雎的脚步颠簸震荡。但渐渐的,一切似乎停摆,他的梦界一片苍白安宁。
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永远睡去、再也无知无觉但忽然,他感到腿上一阵剧痛传来,却又兼有一阵清凉酥麻。他费尽气力,半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漆黑山间的一片草坡上。模糊间他又看见范雎跪在地上、俯身以嘴贴上他的腿伤脓烂处,一口一口地帮他吸出腥脓。
他见范雎每吸一口,转身唾于身后,他原本美奂如玉的脸庞上,尽染黄褐色的脓血、污秽不已。他吸过几口,亦会忍不住蓦地扑于草丛中、深深作呕,直呕得脸色惨白憔悴,但他依旧强自忍下,抬袖拭口,下一刻、冰凉的唇又毫不犹豫地覆上他的腿伤。
秦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心中震撼、激荡难抑,眼眶中静静有泪水溢出。自从十几岁即位以来、他为王二十载,尽管有臣子会在他面前巧言谄媚,但更多的人、是在背后看轻他的傀儡之位,甚至谋篡他的性命,即使他的父王、母后,也不曾看重他的安危、反而将他质于敌国不准召回……又何曾有过一人、在他身边时寥寥谨言、却在他昏迷不醒时掏心掏肺地待他如珍?
秦王心中怆然,很想伸出手、触上雎的肩。但他浑身无力、敌不过寒热肆虐,再次沉沉地被梦魔拖回苍白梦境。
最后一眼,天地淡去,他只记住范雎躬身于地,寂寞如雪、却疏雅如风的峻峭风骨
……
范雎背负秦王终于翻过秋泉山、摸索进阳城边邑,天空忽然落起瑟寒大雨。范雎心中隐隐有丝不好的预感。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撞进王陵的军寨。立时便有士卒涌上、手持长矛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大喝道:“谁人闯营?!”
多久没有听到人声了?这一声、催命催心,范雎再也立不住,訇然倒地。小卒们拿矛尖戳了戳他的肩,他说不出话来。此时王陵与副将们闻声赶来,范雎努力指了指亦倒在地上的秦王,匍匐着爬过去,取出秦王腰间的满玉玉佩。
王陵见佩大惊,噤口不敢声张,立刻着人将秦王背去大帐,延医疗伤、加强护卫,忙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