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繇向窦振宇说:“窦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窦振宇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金泽丰一看,见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蘸过墨的羊毛,恰如平日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毛亦能伤人。
羲繇将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问:“华兄弟,你仍双足不离足印么?”
金泽丰急忙退后两步,躬身说:“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
莫梵点头说:“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羲繇举起判官笔,微笑说:“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笔帖中变化出来的。华兄弟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华兄弟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金泽丰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样?”他不知羲繇临敌之时,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墨痕深印,数年内水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羲繇,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好几年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给他在脸上涂抹。羲繇见金泽丰跟雷迅及莫梵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墨了。金泽丰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说:“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园长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羲繇微感失望说:“你不懂书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作《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五常,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金泽丰说:“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什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羲繇大笔一起,向金泽丰右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举,正要自上而下地划下来,金泽丰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羲繇迫不得已,横笔封挡,金泽丰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羲繇这路《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没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金泽丰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羲繇回笔封架,金泽丰长剑又已缩回,羲繇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羲繇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叫他始终没法好好写一个字。羲繇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挥洒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正是“若”字草书的长撇。金泽丰长剑递出,指向他右胁。羲繇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金泽丰这一剑其实并非真刺,只是摆个姿式,羲繇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内息岔了,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金泽丰攻得回笔拆解。羲繇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金泽丰封死,没法再写下去。
他大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金泽丰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蒙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羲繇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写得半个字,无论如何写不全一字。
羲繇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金泽丰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金泽丰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金泽丰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羲繇这路狂草每一招仍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莫梵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大片,大笔往酒中一蘸,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若”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藤黄如脂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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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看越得意,说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吧,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维奇说:“很好!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盘,什么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羲繇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金泽丰说:“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没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佳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作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古深说:“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莫梵说:“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维奇有点过意不去,说道:“我这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古深说:“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碧桂园中无人能胜过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这赌注我们也就没输。”维奇点头说:“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铁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盘。他抓住铁棋之角说:“华兄弟,我以这块棋盘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古深说:“听说二园长这块棋盘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维奇向他深深凝视,说道:“唐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便不致乱了棋路。”古深说:“原来如此。”
金泽丰听在耳里,心想:“幸得古大哥指点,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请二园长赐教。”维奇说:“不敢,华兄弟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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