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从他的自述中想象“那一个”周晋,而他在小镇这雨水绵延的夜晚,伴随慵懒自在的爵士乐,以及店里暖意融融的光线,向我描述着那时他自己的心理活动,却总让我产生一种,他所讲的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的错觉。
而那时的他在好勇斗狠的对视结束以后,很快意识到另一个事实。
那就是,无论这个神秘的男人具体是什么身份,他跟赌场背后的势力集团总归是有联系的,这就意味着,今晚就算是饿肚子,这一票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周晋果断地弃绝手里那些象征一大把钞票的筹码,转身把它们尽数散在了赌桌上,然后强作镇定,快步穿过围在一起为胖男人庆祝胜利的狂欢人群,向着边侧那个暗门走去。
半途却意料之外地与那男人擦肩而过。
周晋假装什么也没有察觉,脚步平稳地与严郡错开,心里却明白了,这个男人的确是冲他而来的,原因很难讲,说不定刚才赌桌上荷官出千的局,本是属于他的奶酪。
在赌场里,没有庄家会满足于那百分之五的佣金,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赌客手里拿走更多——这个道理,周晋在目睹父亲从五十层飞身而下摔成肉泥的时候,就已经太清楚地知晓了。
在离开严郡的视线以后,他猛地加快步子,争分夺秒闯入暗廊,一边走,一边解开制服马甲的扣子。
肩上的伤口沁出新鲜的血液,染在白衬衫上,血腥味在不通风的逼仄更衣间里弥漫开来,周晋恍若没有痛感一般撕下粘住了伤口的衣物,换回自己那件脏兮兮的T恤。
已经来不及处理衬衫上的血迹,他不能让任何可能指向自己行迹的线索留在这栋楼里,于是将它据为己有,团成一团握在手里,然后沿着老路溜出赌场、溜回墙的另一边。
一只饿得发慌的野狗在墙根冲着周晋呲牙,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好像随时会扑上来啃食这个皮包骨的少年当晚餐,聊以果腹。
周晋躬起背脊,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的声响,用一种带着恨意的眼神死死盯视野狗的眼睛,在那狗动摇的一瞬,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狠狠跺脚。
狗受了惊,吠叫着退走。
周晋眼中冰冷的仇恨花了一阵子才彻底消散去。
他记得,一个多月前自己曾在墙角捡到一只受了伤的边境牧羊犬,奄奄一息,但是毛色鲜亮,显然是被什么上层人带到梅菲斯特来的,但不知道主人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条狗被残忍地从高墙另一边扔过来,要不是有杂物阻挡,大概立刻就摔死了。
周晋曾将这条狗捡回自己的“家”里,他不懂照顾生命,粗手笨脚的,更不知道应该怎么给狗治病,他只是撕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撒上药粉,给狗裹住腹部划伤的皮肉,把自己找来的食物分一半给狗吃。
他不给狗取名字,就叫它“狗”,但是狗看着他,那眼神一天天有了温度。
他不知道这条狗是否有一天会痊愈,他不承认心底有希望,但他心底是有希望的。
后来,就是刚才那只鬣狗似的畜生找到了他的狗,把它生吞活剥。
他看见的时候,那畜生正津津有味地饱餐一顿,他的狗还剩下半个身子和写满了痛苦的脑袋,血淋淋地横陈在“家”外面的那条小巷里。
周晋是从那滔天的愤怒和恨意中,意识到自己对自己救下的这条狗产生了感情。
畜生狡猾地逃脱他的追杀,之后的日子里,他曾在阴暗的角落蹲守那畜生,但最后放弃了杀死它复仇的想法,他不需要解脱,他需要执念。
周晋用睡眠缓解饥饿,睡着之前他在想,接下来这一段时间该用什么法子谋生。
今天他本应该在“猎物”上钩以后继续做交易:他会要求帮这胖男人赌,但不要筹码也不按百分比抽成,只讨要一定数目的佣金。
这是他在无数次挨打和挨饿的经验中总结出来最为妥帖的赚钱方法。
只要他开的价够低,这些财大气粗的新手都不会在意这点儿钱,赢了大注,他们多半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更想不起来深究他的身份,这样的一次性交易,比拿筹码安全和隐蔽得多:因为按规矩,他根本是禁止踏足赌场的,即使找到暗网兑换筹码,次数多了也难免要被盯上。
周晋已经这样干了小几年,积攒了一笔钱,谁知今天碰上灾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开张。
也许可以混到对普通人开放的那两层,虽说赌不了太大,也赚不上什么钱,但好歹能维持口腹。
唯独得小心,不能让那个灾星再撞见。
严郡找到蜷缩在垃圾堆里睡觉的周晋时,第一眼有点儿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