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的车子一直开到吴淞口码头,才找了一个僻静处停下。
车上的两个人,大学生裴毅已经昏迷,那个毛巾厂的工人领袖胡强也伤口溃烂,行动不便,可是为人仍然刚硬得很,嘴里的毛巾一经取出,立即破口大骂:&ldo;狗汉奸,你别枉费心机了,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日本人在中国呆不长了,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的。&rdo;
卓文下来,亲自替他们解了绑,黄裳也从前座上下来,走到两人面前,忽然一言不发&ldo;扑通&rdo;跪了下来。
胡强一愣:&ldo;你们这是做什么?&rdo;
黄裳抬起头,眼神清亮,诚恳地说:&ldo;胡先生,是我对不起,害了你们,可是请相信我不是有意的,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rdo;
卓文在一旁道:&ldo;我是来救你们的,上海你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这就送你们上船,我会把你们一直送到我的老家酆都,你们可以安心地在那里养伤,直到事情平息为止。&rdo;
胡强将信将疑:&ldo;你们会有这样的好心?&rdo;他看看黄裳,那天就是她做了一场戏,害得他们束手就擒,他记得当时她端着一杯冻柠汁笑着问他们:&ldo;我是黄裳,你看过我的电影吗?要不要喝杯水?&rdo;是的,她叫黄裳,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她。可是,这个编电影的黄裳如今又演的是哪一出呢?
卓文知道自己难以取信,也不多做解释,只从西装底下取出一支枪来交给胡强说:&ldo;我自己不会开枪,这支枪你收着,我会一直同你们在一起,如果我出卖你们,你可以先用这枪毙了我。&rdo;
那枪深深刺激了黄裳,她震撼地叫一声&ldo;卓文&rdo;,忍不住扑进他怀中,微微颤抖起来。要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卓文此去,吉凶未卜,说不定,就是性命攸关。她恐惧地盯着手枪,就好像它随时会爆炸似的。
胡强是个射击好手,拿过枪来拉开弹匣略一检查,已经知道所言无虚,放下心来,重重点头说:&ldo;好,我信得过你们。&rdo;又转过脸看着黄裳,忽然一笑说:&ldo;我想起来了,我没看过你的电影,倒是在报纸上看过你的照片,你很会写戏……我会记着你叫黄裳的。&rdo;
黄裳低下头苦苦一笑:&ldo;如果我能左右这场戏的结局,我一定会写你们一路平安,尽早归来。&rdo;她害怕起来,抓住卓文的手说,&ldo;卓文,你可一定要早些回来啊。&rdo;
蔡卓文心乱如麻,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为了不令黄裳失望,他凭着一时冲动救了胡强,这件事可能会改写他的一生,一踏上这条船,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他也不打算后悔,人一生中总有许多抉择,不是对就是错,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但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他相信有一个选择是不会错的,那就是爱上黄裳。他紧紧拥抱着她,柔声叮嘱:&ldo;我走后,你先回&lso;水无忧&rso;去,等过了九点再叫你姑姑的司机来把车开走,注意不要让我的司机知道,记住了吗?&rdo;
黄裳点着头,固执地追问:&ldo;你要早点回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rdo;
卓文更紧地拥抱着黄裳,将脸深深埋进她浓密的长发,嗅着那熟悉的发香,只感到一阵阵锥心的刺痛,到这时候,已经不能再瞒她,他只有说实话:&ldo;阿裳,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记住,我们曾经、而且永远、彼此相爱。&rdo;
黄裳愣住了,挣开卓文的怀抱抬起头来:&ldo;为什么这样说?你不再回来了吗?你不是去一下就要回来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吗?为什么你说再不相见了?&rdo;
&ldo;阿裳,&rdo;卓文苦涩地呼唤,眼神凝注而哀伤,&ldo;这件事,明天就会被拆穿,那时候上头绝对饶不了我。我今天离开上海,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就是侥幸逃脱,以后这一生也只能活在逃亡之中了。我不可能再大摇大摆地回上海……&rdo;
&ldo;怎么会是这样?不会的。你只是去一下下,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卓文,你告诉我,你很快就回来。你说,你会回来的。你说给我听,好不好。卓文,你说呀,卓文……&rdo;黄裳焦急地,忧虑地,语无伦次。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竟然严重到要一生一世拆开她与卓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江风踏浪而来,一股巨大的忧伤刹那间袭击了她的全身。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月光透过云层黯淡地照射下来,毛毛的,就要下雨了。
黄裳看着卓文,只觉心如刀绞。他不再回来,不再回来。他怎么能不再回来了呢?
江滔拍岸,仿佛在絮絮讲述着一个天荒地老的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当世上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他和她,也许只是两缕风,也许只是一对鸟,但他们曾经相依相伴,足足走过了千百年。然而在这一个轮回,他们终于不得不分开了,从此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黄裳哭得声咽气结:&ldo;可是你跟我去大伯家的时候,并没有说以后再不回来,你没说过……&rdo;
卓文苦笑:&ldo;如果我说了,你就不救他们了吗?&rdo;
黄裳愣住:&ldo;我不知道。&rdo;
&ldo;我知道。&rdo;卓文摇一摇头,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是命运,他们逃不了。&ldo;我不忍心再看到你烦恼,看到你被噩梦纠缠着夜夜不安。我知道你还是会救他们。也许会迟几天,但最终还是要救。不然你不会安心。告诉了你,只会让你更担心,更烦恼,既然反正要去做,又何必拖延?&rdo;
是的,他总是这样。只做不说,做了再说。离婚是这样,救人也是这样。
卓文接着说:&ldo;我要和你秘密结婚,就是因为担心随时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上海滩上,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事,所以你不要慌。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们只是场面上的朋友,见过几次面而已。我因为黄家风是你大伯,所以托你带我一齐登门拜访,只说公干,你其实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记住,一定要推得一干二净,问什么都只说不知道……&rdo;
黄裳更加伤心,还有谁比他更能体谅她呢?直到这生死关头,他心里想的,依然就只有她的安危。然而这最亲爱的人,如今就要离开她了。从此永不再见。
她将他微微推开一点,乘着月色,要仔仔细细再看他一眼。可是泪水朦胧了她的眼睛,使她再不能清楚地看着他。她只得再次投进他的怀抱,喑哑地叫:&ldo;卓文,我们怎么办呀?&rdo;
胡强一边看着,十分地不耐烦,他不明白这些斯文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眼泪,好心地催促着说:&ldo;有什么怎么办的?又不是生离死别,哭什么?日本人的时间长不了,我们很快都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rdo;
我们?卓文眼神复杂地看了胡强一眼,什么时候他和他们成了&ldo;我们&rdo;了?
他苦笑,仍然强撑着安慰黄裳:&ldo;他们说得没错,我早也知道日本人必败,汪政府必散。但是我已经身陷泥污,抽身不得。这个时候去投国民党,老蒋未必要我;奔共产党呢,又怕赌大开小;可是又没有解甲归田的勇气……这回的事,倒是替我下了决心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