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辛夷没有答话,接了钱放到零钱包里。抱着书离开之际,她平淡地说:“Aurevoir。”(再见)
店员此前向这个女孩搭过几次话,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挑的书有英文、法文,这些书里偶尔还夹杂着拉丁文。店员认为她是听得懂的,不回应许是不会说话。
因而这时听见女孩说话,店员稍微有些惊讶。不知何故,店员觉得这个再见很有永别之意。
裴辛夷推门而出,门上方的铃铛响了。
日暮时分,云似喝醉了晕花了脂粉,烟粉色摇摇晃晃沉下来。路上的行人像是从云里落下来的,三五成群笑闹着,笑弯了腰。沿街商店红白条纹雨棚下,摩登女郎倚着浮雕梁柱,指尖烟雾徐徐升起。
街对面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驾驶座上的马仔把手搭在车窗沿,正在吃着酒渍菠萝蜜。
裴辛夷从女郎旁边经过。
一小撮烟灰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
副驾驶座上另一位马仔不经意朝窗外望去,微愣了一下,拍起旁人的肩膀来。
手里的菠萝蜜被拍得掉下去,马仔骂骂咧咧,作出不耐烦地表情。
另一位马仔慌张地说话。这位马仔刚放进嘴里的菠萝蜜再次掉了出来,急忙转头看向街对面。
女郎不见了,这不重要。
六小姐也不见了,这很重要。
马仔又是怒骂又是拍同伴的脑袋,接着把车飞快地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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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辛夷跟着女郎左拐右转,来到狭窄的巷子里。女郎讲生硬的法语,“好了,就到这里。”
“什么?我必须去码头。”裴辛夷紧捏着牛皮纸包好的书,手心冒了薄汗,急切又紧张。
“对,是去码头,我就送你到这里,一会儿有人来接你的。”女郎抿了抿唇,眼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期待。
裴辛夷过去再是天真,在接连痛失至亲之后不可能再轻易相信他人。但实在是迫不得已,她只有冒险去寻求陌生人的帮助。
说起来,这个女郎不算是陌生人,至少裴辛夷去那间书店七八次,五六次都能在门口见着她。每每短暂的一瞥,女郎不是在与男人调笑,就是神神秘秘地与看上去是同伴的人接头。她或许皮条客,或许不止是拉皮条的掮客。
就在前几天,裴辛夷被解除禁闭,她迫不及待上街。第一件事是要找她唯一认得的“陌生人”——阿魏。副食商店是可能会找到他的地方,而且她所知的他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只有这里。为了不暴露这个“据点”,她佯装从门前经过。商店面积很小,一眼能望尽。阿魏没有在。
期待落空,裴辛夷只好另想办法。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她来到商店,然后看见了门外的女郎。
裴辛夷还不相信会说家乡话的同龄少年,更不要说相信看上去就不可信任的女郎。但她没得选,什么方法最好都试一试。于是她买了好大一摞书,走出书店,从女郎身旁经过。
书散了一地,裴辛夷弯腰去捡,见女郎没有搭把手的意愿,作出苦恼的样子说:“可以帮我一下吗?”说的法语。大约是这个原因,女郎捕捉到了一分有油水可捞的气息,蹲下来帮忙捡书。
一分钟,或者更短,裴辛夷用谁都会懂的单词拼凑出信息:去香港的船。她需要搭上一艘去香港的船。
自越战结束以后,越南大量难民逃亡,而香港就是收容所之一。一九七五年,第一批难民抵港,因英女皇访港,难民被全数收容。一九七九年,又一艘载着难民的船进入港岛水域,但这是一艘巴拿马货船,船上的人被定义为船民,船民一直不能登岸。于是难民的去路得等港政府再定夺。苦等数月,他们再等不下去,令货船触礁沉海。他们纷涌上岸,不顾警察的围捕。这起事故受到国际关注。
同年七月,英政府签署国际公约,将香港列为“第一收容港”,处理越南难民问题。至一九八零年,已有超过十万的越南难民逃亡港岛,其中有不少非法入境者。因而近年,英政府已减少了对难民的收容,逐渐实行“甄别政策”,即政治难民为难民,因经济等其他问题而偷渡的则为船民,船民将被遣返。
女郎尚不明裴辛夷的身份,下意识认为她是想要偷-渡。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亦是一笔自己送上门的生意。女郎见过太多这样的无知少女,她们找上门来,不惜交出微薄但苦苦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认为逃出去就有一片新天地。
她们当然见不到新天地,因为她们找错了人,或者,谁让她们模样还算好?最后她们被关到了不同的公寓楼上,招待不同的客人。
女郎觉得裴辛夷也一样,除了这些值钱的书,身上没一样是值钱的。她穿粗麻短衫,束成长辫的头发很干燥,皮肤还有被阳光晒过的轻微粗糙感,唯有一双手细腻得不同寻常。女郎认为她是有钱人家的女佣,只需干些买书一类的不太辛苦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