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底,陈润的决心再度动摇。
没有看到援军,看到的是总领事馆被如海般人潮淹没,举着不同省府旗招的民人操着各式口音,将英华比作妖魔,声讨“英妖”祸害天下,荼毒神州之行。
这就是慈淳太后所期待的**,她座下忠实文胆吴襄提出了“百府千县十万民”的计划,要治下每个县份都动员一批民人到京城来鼓噪,由此展示大清的人心长城。
满清现在当然没有百府千县了,而动员十万民人,不仅花费很是肉痛,遗患也太多。但凑个三十府二百来县两三万人,再加上京城民人,架子还是搭得出来的。有了这般声势,甚至能搅动英华内部,挟民意阻挡英华直指工商命脉的谋划就能大成。
事关命根,满清一国的官僚体系爆发出罕有的动员力,区区半个来月,就把这事办成了。即便是在山东敷衍行事的刘统勋,也不得不攒了三千官员僧道团换便衣进京,而河南等地则是组织官员的亲友团,等于是让这些人旅游。
近十万人潮堆出来,山东河南瞒天过海这些细节就很难看出来了,总领馆的官员们都觉罡风扑面,呼吸艰涩。陈润更给部下开始打预防针,若是这股人潮真是发了疯,要冲击总领馆,大家就得先烧文件,再自我了断,若是被数万疯子活捉,下场比死还可怕。
庆幸的是,这股以“进京旅游团”为核心的人潮,“民人”成色显然不足,嗓门吼得比之前鼓噪的民人还响,可脚下绝不乱动,跟巡捕营兵丁的刺刀墙相隔足足两三丈,素质很是不错。
也不是没人试图弄出点乱子,就像何智,之前在英慈院逞足了威风。此时整个人已脱胎换骨,充盈着战斗激情。只是呼号显然难以泄欲,他就领着一帮人想冲进去。
“被打成筛子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上面说了。总领馆这边绝不能乱,巡捕营接的命令是越界就开枪。”
洪定的话拦住了何智,在何智看来,既是要跟南蛮为敌,就该把总领馆连根拔起,这般扭扭捏捏有什么意思?
可他还是有觉悟的,上面有老大一盘棋。自己不过是小棋子,不能坏了大局。只是几日快活,人已通透了,这么小打小闹实在没意思,于是他转移了目标。
戴乌纱的,穿中袄的,定是南蛮英妖,打!
坐四轮车而不是两轮车的。定是南蛮英妖,车砸了,人打了。
街边小商铺有卖英货的。抢光,砸光!借此机会,何智还领着兄弟去了他原本上工的杂货店,不仅抢了一大堆之前只能看不能动的好东西,还把“狗眼看人低”的掌柜殴了个半死。
当各地进京团围哄英华总领馆时,像何智这样,高举反英旗帜的游击队难以计数,满布京城,掀起了一场更大的打砸抢运动。
当庆复急急入宫向茹喜禀报京城乱相时,茹喜不以为然地道:“把那些草头小民的火气撩了起来。总得让人泄火吧,只要南蛮使臣不出事就好。听你说的这些个事,不都是汉人遭殃么?没去冲官府,没坏咱们满人的产业,你急什么!?”
庆复还想说,现在是没冲官府。没针对满人,可不勒勒缰绳,谁知道下一步会乱成什么样?
千万民人如指臂一般,由她信手挥舞,此时茹喜意气风发,就觉憋了三十年的气一口喷出,畅快得要升仙了,哪还理会其他,下一步?下一步不就该等着南蛮使臣服软么?
此时茹喜和庆复自不知道,在其他地方,下一步已经到来了。
山西太原府城,民人连日游街,已是不够刺激了,如何智那般砸抢小商铺的行径早已热闹上演,正闹到兴头上,不知谁振臂一呼:“宁可饿死冻死,也不食南蛮的盐和米,不穿南蛮的衣!”顿时再点燃了民人心中的刻骨仇恨,这几年盐米布匹价格节节升高,日子越过越艰难,同时市面上这些生活必需品也越来越多来自南蛮,一般民人自然会将这种情形归结为南蛮祸害了他们。
乌泱泱的人潮直逼粮店盐店和丝棉布帛店,再冲仓库,垄断了太原府城粮盐丝棉进口贸易的晋商们本还如看热闹一般地看着这场乱子,现在则成了丧家之犬,惶惶奔逃入衙门和兵营,找上面主子,也就是内务府哭诉。
内务府在山西的头目们不满了,民人奉旨闹腾,怎能敢闹到内务府头上了,这是作反啊!背后定有居心叵测之人鼓动!
目标很快就找到了,或者是说选定了,那就是平日跟他们垄断生意作对,走私南蛮商货之人!
内务府老爷一声令下,太原知府刘宾祖赶紧忙乎起来,不仅全力弹压这股乱相,更开始大肆缉捕走私商贩。
能游离于内务府之外走私南蛮商货的自不是一般角色,不是黑道上的,就是跟官府乃至绿营有牵连,若是平日,刘宾祖还不敢得罪这些人狠了,可看现在这势头,骚乱已直指内务府,这可是铁杆栋梁,坏了这局面,他怕是要顶戴跟着脑袋一起掉,因此他是两眼一闭,将这些人跟最底层的贩夫走卒一并料理。
就在太原府进京团在英华总领馆门前鼓噪的同时,内务府要封市禁商,所有商货都得由内务府指定发卖,并另交厘金的传言顷刻间传遍一城,而官差上街查封商铺,缉拿商贩的行为又证明了传言的真实性,本就已点起了火的民人不仅再度爆发,方向也开始变了。
短短半日,太原府一城就被暴起的民人淹没,走私贩子和良民联合起来,连砸山西内务府衙门、省关衙门和厘金局,再跟官差和内务府组织起来的差人和黑帮对掐。从拳脚到砖头,从扁担到菜刀,之后老式鸟铳上阵,十一月二十七日,太原府城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战场。
“内务府里通英妖!”
“刘宾祖卖国求荣!”
领头人高喊混淆人心的口号,不仅毫无造反之意,还顺应朝廷借以翻搅人心的大义。因此当民人冲击官府时,心头也格外理直气壮。太原知府刘宾祖、内务府山西厘金局局董海富被殴死,无数顶着内务府包衣身份的晋商横尸官衙。
山西巡抚陈至应正在阳曲县,收到消息时。已是二十九日,当时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祸不单行。
阳曲县之前为响应朝廷号召,也在凑人鼓噪。可知县是个毫无政治敏感性的蠢货,朝廷为推动这场运动,都给地方划拨了一些经费。这知县觉得,阳曲县处处是煤矿。把那些命如草芥的矿工弄来闹闹,半文钱都不必出,那些经费就能进自家腰包,因此,聚在城里的上万矿工……反了。杀了知县,占了县城,还竖起了红阳教的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