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与害怕给了她勇气,她突然很想在飞机上打开手机,迫切地对爱人表白——尽管那人并不爱她。
手指停在诺基亚小小的红绿开机键上,下一秒,物理学常识和飞机起飞前的安全须知警醒了她。十七岁的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疯狂然后陷入犹豫,又在下一个瞬间被自己的犹豫所感动,她默默泪流满面起来,对着漆黑的手机屏幕,在心里编辑起了短信:“程恪,现在我在飞机上,想你想你好想你。想你想到恨不得打开手机,让全飞机的人为了我们的爱情殉葬。这是我对你的爱,可以让几十条生命作为代价。”
殉葬什么的,当然只是想想。
那条凶狠的短信在飞机落地后,大家细细簌簌站起拿行李的时候,她才迅速开机发出。
电波隔着千里,传到基站,再传到程恪的手机,她想象他会是什么反应。少女的好奇心没有消耗太久,手机震动,她很快收到了回信,一贯言简意赅的风格,以及令她至今难忘的一句:
“呵呵。”
……
事后想来,唐影觉得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是:在那个年代,“呵呵”充其量只代表着“我知道了”,而非2019年人人闻之色变的那个,“傻叉”。
此刻飞机已经平稳飞行,下午阳光从机身侧射入,她忍不住支手在眉前挡光,二十五岁的唐影可以从窗往外看见飞机硕大的金属翅膀,背景是一望无际软绵绵的云,银白色的机翼上打着细细密密的黑色钉子,不是很新,甚至有几处剥了油漆,透露出里面灰暗的色泽。
那是她和程恪的最后一条短信,之后她被他无情拉黑,后来她听说他有了女朋友,很漂亮,再然后得知他们结婚的消息。于是她开始尝试忘记,将他一点点淡成心底的一片皎白月光。只在夜晚,或者空中才会偶尔出现。
窗外的一切在阳光下抖动出强烈又刺眼的金色,晃眼,她垂了眸子,却看到了窗玻璃里的自己:圆脸、肉鼻子,强光下雀斑明显,毛孔粗大,戴着厚厚眼镜,哭丧着脸拧出八字眉毛……
她一愣,闭眼使劲摇了摇头,再睁开眼:消瘦许多的脸盘,近乎鹅蛋状,摘去了眼镜的眼睛有了美瞳加持抢走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说不上太精致的五官,但妆容一定是精致的,看不见毛孔雀斑,浓密的睫毛乱飞,大地色眼影,扑着粉,红唇线条流畅——
她放下心来,这才是二十五岁的唐影:尽管90的女孩在青春期都不会好看。但好在,80的女孩会在长大的过程中一点点学会把自己捣腾好看。
连邻座的男人也很快注意到她。
饶有兴味观察了很久,这位一上飞机就忙着消毒、往座位上喷橙子味香水的香橙女郎,长相说实话普通偏上。拥有一定阅历的男人早已练就了一套透过妆容看素颜的本事,何况他向来万花丛中过,吸引他的却是她的姿态——她像一团拧了过紧的麻绳,绷在座位上,用力得一丝不苟。
她有生人勿近的气势,他开始小心斟酌搭讪的话头。过了一会儿,见她若有所思看着窗外,硕大的机翅膀上闪着金光,在靠近翅尾的地方,却有一处线条格外明显,他想到了……
“喂,香橙小姐,你看……”他前倾,拍了拍她的肩,因为靠近,闻到了发香,还是柑橘味道——果然是香橙小姐。
怎么?她转头。
见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窗外。金光一片。他又伸了伸手指,越过她,对着窗玻璃的一处点了一点。他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又好看,唐影的目光不由在他的指尖上停了几秒,才姗姗转到他所指的方向。
这才发现,窗玻璃外,翅膀尽头一处线条金灿灿反射日光,她更仔细看了看——那是一条胶带?
胶带?贴在机翼上?做什么?!
唐影睁大了眼,扭过头来,然后才注意到身边的这个男人:眉毛很浓,单眼皮,肤色干净,鼻子挺拔地让一张脸变得立体。
他戴了暗黄复古黑框眼镜,刘海柔顺地垂下,显得脸小,一件藏蓝色风衣外套,里面是松柏绿衬衫……她有点懊恼,在飞机上都想什么?怎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他。
不过,即刻警惕起来——精致又好看的男人,还能主动搭讪,脑子转转,只能想到一个结论:呵,渣男?
“机翼有损,所以才贴了胶带修补。”他不知唐影心中变化莫测,见香橙小姐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知鱼儿上钩,开始耐心铺陈,“登机之前我在候机室看到,工作人员驾驶工作车,拿了一卷胶带刚刚贴上去的。”
刻意制造她的小小恐慌。
“怎么可以用胶带补飞机!”唐影惊,但尽量压低了声音,“这也,太不靠谱了?”她开始紧张,“要不要叫空乘?”
他淡淡笑了一下,嘴角弧度惑人,神色却有几分高深莫测,不回答她,“我半年前从阿姆斯特丹飞柏林,起飞前,机师忽然宣布要快速修理客机,导致飞机延迟30分钟起飞,结果你猜怎么样?”
唐影侧了侧头,表示疑惑。
“一会儿真来了个维修员,扛着个梯子,架在一旁,当着全体乘客的面哦,也是这样,哒啦,给引擎贴了一个胶带……”绘声绘色。
“啊?”
他笑,唐影又注意到他的唇,微笑的时候是两个连在一起的扁扁“w”形状。“当时我们也是你这个表情。很多乘客拍下了照片,甚至在那一阵引起了新闻。不过……”他顿了顿,“后来我才知道噢,用胶带修理飞机表面的维修方式,波音维修手册早已明文记录。你仔细看机翼上贴的那个胶带,是不是闪着金光?……唔,因为这是一种金属胶带,又名铝箔胶带,不仅材质特殊,而且价格昂贵,常用于机身轻微损伤的临时处理。”说话轻缓,记忆力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