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鉴听到高云衢的名字,这才有了点反应,眼神逐渐聚焦到戴曜身上。
“她并无子嗣,身后事由你以亲传弟子的名义打理,高家在西林的田亩山林尽归宗族,在京的宅院商铺尽归你方鉴。你,是她在出行前就请我做了见证的,亲自择定的继承人。”戴曜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进了方鉴的耳朵,但她半个字都不想听,捂住了耳朵无助地蜷缩起来。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叫你老师躺在那里等你到几时?”戴曜怒道,“我知她对你恩重如山,你一时无法接受,但当务之急是叫她入土为安,你不去,谁来操持她的身后事?叫她死后也不得安生吗?”
方鉴最终还是走了出去,被架着换上了丧服,被引着站到该在的位置,如木偶般答谢宾客,行尸走肉般操持仪式。
原来痛到极点是没有感知的。
此后的每一天,方鉴无一刻不觉迷茫。十七岁之前她的努力是为家人,十七岁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高云衢比肩,但她永远地失去了高云衢,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吕颂年说她生来就擅长玩弄权柄,迟早与他成为一样的人,那个时候她嗤之以鼻,成为那样一个人,会让高云衢失望,她只不过想给高云衢下一剂猛药,但从未想过真的与高云衢分道扬镳。她想着,高云衢得了消息一定很生气,大不了再叫她打一顿,再求一求她……
可……可……
是她自视过高了吗?是上天在责罚她的故作聪明吗?若她没有做那件事,高云衢是否就不会仓促离京,是不是就不会……
没法想,只要想起那个人,摧枯拉朽的绝望就会涌上来,就像陷在泥浆里无法动弹,一点点没过口鼻,无法呼吸无法求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去,整个世界都在朝她挤压,最后堕入无边沉寂。
但方鉴得活着,高云衢没做完的事她得替高云衢去做,她还没有去死的资格。她几乎将整个人都投入到了公事之中,一桩桩一件件,高云衢一直在做的事,还未做的事,高云衢想看到的海晏河清,方鉴豁出命去帮她一件件实现。
她真正地成了卫杞的刀,她比高云衢更锋利更疯狂也更狠辣,等到她穿上绯袍做了堂上官的时候,她在朝中的名声颇有些狼藉。当她再一次将政敌踩落时,被武卒制住的官员挣扎着怒骂她:“方鉴!佞幸竖子!你也配穿这身绯袍?贪残酷烈,陷害忠良,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左右皆变色,方鉴揣着手,不为所动。
葬身之地?不必要了。她罪责深重,最好的结果便是烧做灰烬,尽数倾洒在高云衢坟前,好叫她能再一次常伴那人身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方鉴步步登高,楚州叫她犁了个遍,而后是盈州、曲州、澄州……回避法、考绩法、修路、修法、清丈……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惩罚,她无病无灾地活到了古稀之年,送走了卫杞送走了卫晞送走了当年的友人们,连她自己都觉嘲讽。但不妨事,她替所有人把那千里风清的理想背起来,若能魂兮归来,请你们来看这盛世太平。
放下致仕奏疏走出宫城之时,正值暮春,她一路走去,风拂过她的面颊,五六少年、六七童子与她擦肩,着了素雅轻薄的春衫,柔和的风吹起她们身上飘逸的系带,清朗的歌声与笑声乘上风,飘散了极远极远。
她面上带着笑,没有乘车,而是一路慢慢地走回了家,累了就停一停看一看,歇够了就再接着往回走,她走过京师的闹市走过寂静的深巷,她蹒跚着走过五十余年的时光。
她仍住在高府的旧宅里,一切都维持着高家当年的模样,她站在大门前看了一会儿,走进去,穿过前厅穿过游廊,这是她走惯的路,她的脚步难得地轻快,仿佛路的尽头还有一个人在等她。但是并没有,书房安静无声,光线透过窗子斜着打下来,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她指挥着侍人们抬了躺椅放在书房外的庭院里,而后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她躺上去,头顶是古木亭亭如盖,她眯起眼睛,听风拂动树梢的沙沙声响。
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书房中的每一卷藏书她现今都已看过了,就算是摸黑她也能寻到每件东西的地方,她在这里听过数十年的四时更迭星移物换,但她却无比怀念那个青涩的飞扬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有高云衢,高云衢是她坚实的依靠,是她仰望的高山。她跃跃欲试,渴望着登到高处、一览众山的那一天。
院落里极静,偶有几声鸟鸣,方鉴似乎还能听见自己诵读文章的声音,还能听见高云衢指点她的温润嗓音。
其实高云衢并不那么有耐心,在她看来这些学问简单至极,方鉴初时要跟上是极难的,高云衢从不责骂她愚钝,只不过嘴角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笑意,反倒叫方鉴绷紧了头皮,拼了命地去学。偶尔流露那么一些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意,好看得方鉴要用一生去铭记。
大人,我好像已经要记不起来你的样貌了。
草长莺飞的融融春日里,方鉴躺在庭院里,春日暖阳洒落在她身上,有泪从她眼角划过,渗入稀疏斑驳的发间。
大人,我错了。
大人,你能来接我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