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梅准备把那盆红烧大肠端进房间去,她抓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着说,偏咸了一点,咸一点更好吃,也正是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沈庭方的一声惨叫,素梅冲进去时看见沈庭方手里抓着那把裁衣剪子,他的棉毛裤褪到了膝盖处,腹部以下已经注在血泊中。我恨透了它,剪、剪掉。沈庭方嘀咕了一句,怕羞似地拉过了被子盖上身体,然后他就昏死过去了。素梅看见的只是一片斑驳的猩红的血,但她知道男人已经剪掉了什么,她原地跳起来,只跳了一下,理智很块战胜了捶胸顿足的欲望,素梅拉开棉被,看见男人并没有把他痛恨的东西斩尽杀绝,它半断半连地泡在血泊中,还有救,还可以救的,素梅奔到窗边对着街上喊救命,只喊了一声就刹住了,现在不能喊救命的,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事情的底细,素梅想这种关键时刻一定要保持镇静,她记得云南白药止血很灵验,于是就从抽屉里找出来,把半瓶云南白药都撒在了沈庭方的伤处,然后她用三只防护口罩替沈庭方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在确信别人猜不出伤口之后,素梅推开了临街的窗户,向着暮色里的香椿树街,不紧不慢地喊了三声,救命,救命,救‐‐命。
化工厂的一辆吉普车正巧驶出厂门。后来就是那辆吉普车送沈庭方去了医院,好多邻居想挤迸吉普车,素梅说,上来两个小伙就行了,帮我托住他的头和脚就行了。素梅坚持自己保护沈庭方胯部,一条毯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这个部位,车里车外的人都想掀开毯子,但素梅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毯子的边角,没什么可看的,是脱肛,痔疮,素梅声色俱厉地喊着,别堵着车,耽搁了人命谁负责?
化工厂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去,剩下几个人仍然对沈庭方的患处议论纷纷,有人说,脱肛?脱肛也用不着喊救命呀?我也脱过的,塞进去就好了,旁边的人便开怀地笑起来,这种隐疾在香椿树街居民看来滑稽多于痛楚,他们忍不住地就会笑起来。
那天叙德很晚才回家,他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看见门锁着,先是嘭嘭地敲,敲不开就用脚踢。对门的达生闻声走过来,看着叙德,想说什么,未开口先噗哧笑了。
你笑什么?叙德说。
你爹在医院里抢救。赶快去,听说他的‐‐达生说到这里又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掉下来了,达生笑得弯下腰,他说,不骗你,真的掉下来了。
叙德好不容易才听懂达生的意思,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愕而尴尬的表情,但它只是一掠而过,叙德很快也被这件怪事惹出一串笑声,叙德的笑声听上去比达生更响亮更疯狂。
不知是谁趁着沈家铁锁把门的黑夜,悄悄地把花坛里的三棵美人蕉挖走了,整个五月那只花坛无人照料,几朵鸡冠花挤在疯长的杂糙间,更显出一片凄凉,五月里人们热衷于为沈庭方的自伤事件添油加醋,关于自伤的原因已经有了五种至八种不同的版本,人们走过沈庭方去年垒砌的花坛,发现花坛比人更可怜,竟然有三只猫卧在乱糙棵里睡觉,如此看来花工厂的花匠说得对了,花匠说花比猫狗更知人心,花事枯荣都是随着它的主人的。
偷花的人也不知道把三棵美人蕉栽到哪里去了,香椿树街街头窗下的花糙仍然是那么几种,栽在瓦钵、砂锅或破脸盆里,忸忸怩怩的,一齐开着很小很碎的花。在最具号召力的花卉爱好者沈庭方住院养病期间,一种极易繁殖而且讨人喜欢的糙花在香椿树街迅速蔓延。
那就是太阳花,红色、黄色、紫色的小花,遇见阳光便竟相怒放,也许像盛夏季节的夜饭花一样,太阳花会有一个别的什么名字,但种花的香椿树街人从来不去考证花的名字,他们随心所欲地让太阳花长着,太阳花一直开到夏天,后来便取代了夜饭花的地位,成为香椿树街新的标志了。
二十
街上的垃圾在五月里明显地增多,主要是满地的废纸加强了这种肮脏的印象,五月是爱国卫生月,市里经常派人下来检查卫生,香椿树街居民委员会的女干部发动群众,在检查小组到来之前搞了一次大清扫,就是那一天,许多人看着满街飞扬的废纸片,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拾废纸的老康,很久不见老康了,老康跑到哪里去了?
要是老康在,街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纸片,也用不着我们来打扫,有人发着牢骚,一边就好奇地问,老康跑到哪里去了。
老康被捕了,消息灵通人士压低了喉咙说,你知道就行了,别在外面乱说,老康被捕了,他是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军统特务你知道吗?
第一次听说此事的人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都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披着人皮的狼,危险,危险,真危险呀。让他潜伏了三十年,太危险了。
你知道吗,护城河里那些枪就是老康扔的,老康家的地板下面是个大地窖,老康不光在地板下藏枪,还藏了几百个账本,都是变天账。消息灵通人士最后当然要提到一个功臣的名字,那是谁也猜不到的,这时他们往往卖一个关子说,你猜是谁发现老康的狐狸尾巴的?打死你也不相信,是王德基家的小拐,不骗你,是小拐第一个发现那大地窖的。
坐落在香椿树街北端的那间小屋早已被查封了,昔日堆放在屋前窗下的所有篓筐都被慕名前来的观望者踩成碎片,那些人爬在窗台上透过新钉的木板条的一丝空隙朝里面张望,屋里黑黝黝的,比老康在此居住时更黑更暗了,但人们还是能看见那些地板被撬开,下面依稀暴露了那个神秘凶险的大地窖。
孩子们总是多嘴多舌,他们说,老康病歪歪的,他藏了那么多武器干什么?大人对这种愚笨的孩子往往赏一记头皮,神情严厉地说,这也不懂?他等着复辟,什么叫复辟你懂吗?
又有更加愚笨的孩子说,老康蛮可怜的。大人就说,可怜个屁,那是装出来的,越是狡猾的敌人伪装得越深,你看电影里的那些特务间谍,谁不是可怜已巴的?
拾废纸的老康一去杳无脊讯。据说老康被羁押时的口供一日三变,一会儿咬定那地窖在他搬进小屋之前就有了,那些枪支弹药早就堆放在那里了,一会儿又承认地窖是他挖的,但他说挖地窖只是为了存放寿康堂遗留的帐本和一些珍贵的药品,老康大概是神经错乱了,最令人发笑的一条口供谈到了神话中的天兵天将,他说那些武器不是他藏的,也不是他扔进护城河的,老康竟然说武器的主人是一群金盗银甲的天兵天将,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只是把武器存放在地窖里,对于它们的用途他无权过问。
没有人相信老康荒谬的口供,人们开始对这桩奇案的发现经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追踪着少年小拐特殊的背影,希望知道他是如何发现那个地窖而一鸣惊人的,但小拐那时已经不是往日那个小拐了,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中山装,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和两支圆珠笔,小拐的神情虽然仍嫌轻浮和油滑,但他已经学会了一套深奥的外交辞令,怎么发现的?
提高革命警惕喽。小拐不停地眨着眼睛,他说,这属于一级机密,现在不能让你们知道,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不能打糙惊蛇!
王德基一家在这年春天悲喜交加,锦红之死给王德基带来了无尽的悔恨和悲伤,那段时间王德基每饮必醉,醉了便左右开弓掴自己的耳光,掴过耳光后他的心情好受了一些,他拉过秋红来问,是谁害死了你姐姐?秋红怯怯地说,是蝴蝶帮。王德基便呜呜哭起来,一哭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我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我要亲手毙了那三个杂种。秋红在旁边提醒父亲道,他们已经被枪毙了,在石灰场,我去看了。王德基的酒意突然消遁,他在盘子里抓了几粒花生塞在秋红手中,吃吧,王德基用一种负疚的目光看着秋红说,等你长大了,你想嫁人就嫁,我再也不拦了。阿猫阿狗,流氓小偷,你想嫁就嫁,我再也不拦了。
在悲愤的四月里王德基绝对没有预料到五月的荣耀,而且那份荣耀竞是小拐给他带来的,他怎么能想到一向被邻里嗤之以鼻的儿子突然成一个标兵,一个模范,一个先进个人,街上的人都说是小拐抓到了潜伏三十年的特务老康,王德基起初不信,他问小拐,你怎么知道老康是特务?小拐说,我发现了地窖,他要不是坏人挖那么大的地窖干什么?王德基说,你怎么知道老康家里有地窖?小拐吞吞吐吐起来,他说,我看见老康总是锁着那小屋的门,他是个捡废纸的,又没有什么东西怕人偷,为什么要锁门?他越是怕人进去我偏要进去,我从气窗里翻进去的,我觉得床底下的地板很奇怪,掀开来一看就看见了地窖。
王德基始终怀疑儿子的发现是瞎猎逮到了死老鼠,他猜儿子事先可能是看上了老康屋里的某件东西,但王德基不忍心刨根问底了,当香椿树街的人们对小拐刮目相看的时候,王德基望子成龙的心愿突然从虚幻回归现实,他的心情由悲转喜,这种逆转导致了王德基内分泌的紊乱,因此他的枯黄的脸上一夜间长满了少男少女特有的痤疮。
五月的一天,小拐坐上了市府礼堂的主席台。那是一次隆重的表彰大会,一个穿红裙的女孩子向小拐献了花,一位市委副书记向小拐颁发了一只装着奖状的镜框,还有人在小拐的新中山装上佩戴了一朵大红花,会场上掌声雷动,王德基在台下看着儿子腼腆的手足无措的样子,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儿子那件新中山装太大了,要是他母亲和姐姐活着,绝不会让他这样上台领奖,王德基在台下拼命地拍着掌,不知不觉地流了泪。有的喜悦是人们无法抑制的,譬如王德基那天在市府礼堂的喜悦,他用肘部捅了捅旁边的一个陌生人,高声说,那是我儿子。
那是王家父子俩终生难忘的一天,多年来王德基第一次用自行车驮着小拐穿越香椿树街。也就在那辆咯咯作响的旧自行车上,父子俩完成了多年来最融洽最美好的谈话。
小拐,你以后该好好做人了,你要对得起那份光荣,别再小偷小摸的不学好了,小拐你听见了吗?土德基说。
我听见了,小拐说。
小拐,你也长大了,知道好坏了,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你要给我争气,你要是年年都像今天这么光荣,我给你当儿子都行,你听见了吗?王德基说。
我听见了。小拐说。
小拐,街道就要给你安排工作了,以后不准到处闲荡,不准跟达生一起玩,不准去叙德家,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小拐说。自行车经过达生家门日,达生正巧叼着一支香烟出来,他对小拐手里的镜框很好奇,追着自行车问,你手里捧的什么东西?小拐朝他的朋友做了个鬼脸,刚想说什么,王德基猛地回过头来,小拐立刻噤声,表情也端正严肃起来,他说,我没跟他说话。自行车疾速驶出几米远,小拐听见达生在后面骂他,嗨,搞不懂了,连你个小瘸x也混出一份人样来了,胸口戴朵大红花?什么意思?你他妈的也配当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