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统打包带走?”“来不及了,梁度,”乔楚辛向后仰头,枕在沙发靠背上,沉重地叹口气,“风暴已至,我们只能战斗到底。”乔楚辛向整个星系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同时开放部分飞船的权限,以供逃离者使用。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生命体选择驾驶飞船离开。不愿走的原因有很多,有信任管理者的,有舍不得母星的,还有的认为风暴波及范围之广,飞船根本逃不掉,躲在星球磁场里说不定还更安全些。乔楚辛不干涉任何生命体的个人决定,但如果选择留下来,就要完全服从他的指挥。他移动了太空站的位置,降低布局密度,用仅有的760个脉冲强磁场装置,撑起一个比原计划薄得多的三层球形防护罩。同时把那些无法躲入地幔的生命体全部集中在研究所,在周围建设起第四层半球形屏障。第四层屏障还在建设中,电磁风暴的前锋已经抵达。它开始于一场肉眼可见的辉煌天象——站在星球任何一个角落仰望,整个天空流光溢彩,像无数极光堆叠在汹涌的大海里,那是各种发光射线和带电粒子狂飙的舞台。高能粒子和辐射以极高的速度及能量席卷而来,宛如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它们穿透包括太空站和地表建筑在内的所有物质外壳,干扰电子和通讯。它们释放出的能量如此巨大,甚至能改变行星大气层,引发强烈的磁暴和电磁辐射,对生命体的杀伤力惊人。1e星球上,留在地表的生命体们在祈祷,除了祈祷,此时他们也没有第二件事可以做。乔楚辛监控着新生成的防护罩,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紧张到手心冒汗的感觉了。第一层人造强磁场被风暴轻而易举地撕碎,紧接着是第二层。但阻挡仍是有效的,能量沿着球形外侧滑走,像水流冲击着吹胀的气球,这使得第三层的压力减轻了不少。第三层人造强磁场摇摇欲坠地支撑了七个星系年,约等于地球时间四十二天,最终告破。1e星球自身的磁场不得不直面风暴,乔楚辛在星球各地埋下的增幅器开始发挥功效。这一层,足足支撑了十三个星系年。由于电磁风暴过于逼近,影响到大气层,大气剧烈的循环流动生成了每小时800公里以上的飓风,足以把地表上的一切突出物切割成稀烂。所有城市的建筑物都被摧毁,只有研究所还在半球屏障内顽强屹立着,这是乔楚辛最后的阵地。然而系内恒星——红矮星的风暴也被连锁反应催发了,类似于“太阳背叛了地球”,1e星球磁场开始被剥离。特拉普派星系已经是汪洋中的浮木。可以预见之后的结局:红矮星坍塌,形成新的黑洞,围绕它的所有行星包括1e全部被吸入其中,整个星系湮灭于风暴。正如预觉者所言——风吹尘落,星球生灭,宇宙规律。乔楚辛不甘心。固然他死不了,无论是寻找太空蠕虫开个虫洞,驾驶飞船穿越空间逃走,还是启用世界线跳跃技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都绰绰有余。但他就是不甘心。地球已经亡于人类的内战与电磁风暴。1e星球在更严苛的环境下,如此努力抵抗着宇宙的威力,最后还是避免不了同样的灭亡命运吗?难道他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世界走向终结的全过程,第二次失去自己的“家园”?乔楚辛站在研究所的顶楼天台,用力攥紧了拳头。“梁度,我要重启这个星球的世界线了。”他对身边的伴侣说,“这会影响到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的记忆,也包括你。”“你想回到哪个时间节点?”梁度问。“我会一次次不断尝试,寻找最接近又足够宽裕的节点,我想……至少在三个地球年之前,也许还要更早些。让我有充足的准备时间,搭建更完善的防御体系。”乔楚辛语声艰涩。梁度尖锐地反问:“你很清楚那就意味着,我们这段时间所有的相识、相处、相爱都会随着这条世界线一起被废弃,是吗?”“……是的。”乔楚辛脸色苍白,神情平静地望向梁度。梁度从这条平静的河流里,听到了水波痛楚的回响,“我可能需要重复开启无数条世界线,直到找到成功的那条。只是,这么多世界线,每一条里都没有你。”梁度的胸膛在黑夜中起伏:“那么我呢?你要我永远待在星域海,甚至连和你的相遇都没有,连思念和等待都没有,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继续做一个精神体?”乔楚辛想抱他,但在抬手的瞬间感受到决心的动摇,硬生生忍住了。“等这个星系安全之后,我会去星域海找你。我们还会再次相遇,我依然会把你带回研究所。”“那不一样!你带回来的‘我’,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我相信,那还是你。”乔楚辛深深地凝视他,“梁度,对‘一个人是否还是他自己’的定义,不在于他的身份,而在于在面对同样的事情时,他是否会一次又一次,做出同样的选择。“到那时,当我重新踏入星域海,还会引起你的好奇,偷偷向我靠近吗?”梁度沉默几秒,说:“会。”“你会愿意和我交谈吗?”“会。”“你会不会跟随我离开星域海?”“会。”“你是否会……再一次爱上我,情愿重生退化为人类?”“——会。”乔楚辛朝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那么梁度,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哪条世界线里,你还是你。”“可是楚辛,”梁度说,“那时的你却不再是现在的你了。“如果你成功了,那么站在我面前的是伤痕累累的乔楚辛,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启中失望、受伤,疲惫不堪,哪怕是最后的胜利,也不能使你的伤痕消失。如果你失败了,那么我会看到一个更加不堪重负的乔楚辛,在地球的重量之外,又加上1e行星的重量。”乔楚辛无话可应,梁度话语中深深的怜惜之意,让他的眼眶逐渐潮湿泛红。“梁度啊,”他低声叹息,“我不怕受伤。再累我也能继续往前走,再重我也扛得住。”“可我心疼!”梁度面沉如水,冷硬而温柔地说,“如果必须重启,才能保住这个星系和研究所,保住你视如珍宝的人类文明,那就由我来!”“你——”乔楚辛话才脱口,就被梁度打断:“对不起,有件事我一直在瞒你。因为我担心你知道真相之后,会惧怕我,疏远我,甚至会将我遣送回星域海。我担心自己不再被你所接受。”“梁度……”“但我现在没那么担心了。准确地说,还有更值得我担心的事……那就是你的痛苦。”梁度边说着,耳郭上透明水母的刺丝边挥舞起来,从轻柔到猛烈,也只在眨眼之间。刺丝快速伸展,膨胀到前所未有的长度和粗细,十二根刺丝齐齐扬起如利爪,同时插入了他后背的脊椎骨中——这是他第一次动用了全部的刺丝。梁度“人类”的身躯在萎缩,有什么极古老、极磅礴的力量,从碳基身体的束缚中被释放出来。乔楚辛只来得及高喊一声:“梁度!”就被这股能量逼得连连后退。梁度的人类身躯凝视着他,在溃散的最后一刻,向他做了个口型:远、离、我。透明水母重又变回了不可视的精神体,乔楚辛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感知到梁度的形态。他不断扩散,不断弥漫,没有形态,没有边界。但乔楚辛知道梁度就在这里,那股磅礴能量呈几何倍数增长,很快就穿透了研究所的半球屏障,在飓风中不受任何阻碍地继续扩张。所有的宇宙射线和高能粒子,在这股能量面前,都如同被网住的烟雾,顺滑地融入其中,成为能量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