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楚辛无比期待它继续生长,长出其他神经系统、骨骼、肌肉、血管、皮肤,最终变回完完整整的梁度。然而在原地守了一夜之后,他失望了。他抱着玻璃瓶,轻声问:“梁度,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大脑无法回答。或许它失去的不仅仅是另一半物质,还失去了其中承载的记忆和感情。它有再生的能力,却没有了再生的愿力,甚至茫然于自己要再生成什么模样,干脆就在液体里泡着,就像回到了生命之初的海洋。说不定再过一段长久的时间,它会连人类大脑的形态都抛弃掉,脱离碳基的束缚,变成不知哪种更高级的生命形态。“你不能这样,梁度,”乔楚辛贴着玻璃瓶呢喃,“你还欠着我一个吻呢。”他把玻璃瓶抱到窗口,让大脑看外面的天空:“你看,日暗区正在升维。“系统已被删除。研究员开启了自毁装置,想把他们的研究成果和黑塔一起焚毁。但他们不明白,黑塔没有错,那些研究成果也没有错,错的是人。在z的军团接管黑塔之后,区域秩序将彻底崩溃,然后重建起一个没有人生来就是燃料的世界。“说实话,梁度,我觉得没有系统的世界已经够明亮了。升维之后,这个世界将何去何从,人类是否还是人类?掌握了更多宇宙规则与能量的人类中,是否又会生出新的‘黑塔研究员’……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想要你回来。“想见到你。“想和你在一起,无论身处哪个世界。”乔楚辛垂目注视瓶中大脑,泪水猝不及防地涌出:“梁度,这个世界有了光,却没有了你。”一颗泪珠落在地板,溅成个小小的涟漪。细小的刺丝也被这泪水溅射到,轻轻挥动起来,片刻后这东西像蓄足了力气,从钟形的透明身体中散发出亮红的微光。乔楚辛心有所动似的,低头看向地板,俯身捡起了那枚熟悉的耳饰:“伴生物?你也在找梁度吗。”他把这个小东西放进瓶中,发现它就跟活物似的,舞动刺丝在液体中摇曳,越发像一只微型的灯塔水母。它径直游向悬浮于瓶中的大脑,十几根刺丝陡然拉长,接入了脑干中。乔楚辛感觉到了一股庞大的能量流,仿佛从白洞天体中喷射而出——虽然白洞的力本就是向外的斥力,但这突来的喷发也太过强烈,导致它再次发生了翻转,黑斑从中心点向外迅速扩大,整个天空又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所有人都在抬头看那个重新降临的黑色天体。这是……升维失败了吗?乔楚辛能感觉到这股能量就是他之前抽取出来,用以生成新世界规则的。如今它却被什么无形之力牵引回来,由引力波中生出光子,像一轮灿烂的太阳,投入了黑塔的顶端。日暗区因此卡在了两个维度之间,成为了一个既存在,又不存在;既被屏蔽,又能寻路而入的特殊空间。乔楚辛抱着玻璃瓶,来到黑塔的最高层,看到了那团光。后者也因为他的到来,收拢了无限散射的状态,形成一个朦胧的人形。乔楚辛赫然发现,这团人形酷似他的轮廓。乔楚辛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把装着大脑的瓶子放在这团光的面前。并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能量创造规则,而规则约束能量。乔楚辛意识到他必须先建立一个规则,才能找回随着另半边大脑消失的记忆和感情,找回梁度再生成为人类的动力和理由。而这个规则不能搭建在眼下的世界。他打算以日暗区为原型,搭建一座城市,就像使用程序和代码在电脑里制作出一个逼真的模型。这座城市的维度较低,文明进程也随之较为落后,被他取名为“洛书市”,然后将梁度大脑里仅存的意识投射进去。为了不让梁度察觉出异样,他贴合那个低纬世界的文明进程,精细地构建着社会阶层、城市建筑、科技设施……他以黑塔为原型,生成出螺旋塔公司和双极大厦;以研究员为原型,生成出董事会。他还将不少熟人的参数投影进去,但并没有干涉这些低纬生物的人生,就让他们在各自的生命旅程里出生、成长、交汇、分离。同样的,他也没有干涉梁度的意识投影。梁度会出生在什么家庭?拥有什么样的父母?经历怎样的人生?成为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一切皆有定数,定数就是那个世界自成一体的规则。这个低纬世界开始运行后,乔楚辛开始搭建它与日暗区之间的通道——他尝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低纬世界的人无法理解高纬世界的存在。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以“河图项目”为名义,将元宇宙技术传授给了这个低纬世界的“先驱者公司”。百年之后,这项技术逐渐成熟,可以上传人类意识至虚拟空间,“拟世界”应运而生。“拟世界”,就是通往日暗区的隐藏通道。三千名流浪意识,对应三千名参加“拟世界”测试的志愿者。七百多名死亡于黑塔的流浪者,成为了遵守合同,期满登出“拟世界”的人。还有两千两百多名幸存者的投影,在“拟世界”里成为反叛系统的流浪意识,被执法者追逐。“拟世界”的游客账号、居留账号、永生账号,分别对应乔楚辛所在的世界的旅游区、居留区和领域区。然后,乔楚辛参照自己的住所,在这个低纬世界生成出一个小小的旧书店,前一半是书屋,后一半是起居室。这个到处是参照物的低纬世界,想必会让梁度觉得既陌生,又熟悉,能更快唤醒他遗失的另一半意识。乔楚辛还召唤了原型机z,让他根据自己的容貌修改一个伪人战士的外形。做完这一切,乔楚辛在黑塔的一间会议室里,录下了一段视频:“派伪人追杀你,是我下达的指令。“只有成功干掉伪人追杀者,并从它体内发现这个储存器,读取到其中信息的‘你’,才值得我进一步期待。“没错,就是现在屏幕前的这个‘你’。“那么我们先来友好地打个招呼吧。”他拔出存储芯片,放置在伪人战士的右腿内,随后更改了这个伪人的晶体芯片内的任务执行程序,把它变成了一个“乔楚辛追杀者”。最后,乔楚辛把自己投入了这个低纬世界——不是原型参数,而是降维后的自己。那么多能力,他只给这个弱化后的自己保留了唯一的一项——世界线跳跃。去吧,一无所知的乔楚辛,去邂逅一无所知的梁度。去遇见他,和他互相吸引,在不同的结局中反复尝试,直到爱上他的同时被他所爱。去茫然,去挣扎,去探索世界背后的世界。去唤醒你们的记忆和情感,沿着我留下的记号,破开一切迷雾,寻找到真相。“不必怀疑,你就是你自己。“你好,乔楚辛——你好,未知世界线的‘我自己’。”冥鸦与z乔楚辛猛地向后一弹,脱离了这个记忆片段。梁度及时伸手托住他的后背,才没让他跌坐到地板上。乔楚辛下意识地抓住梁度的手,从胳膊、肩膀、胸膛到腰一路摸下来,又捧起对方的脸端详,失焦的眼神才凝定了,长长地吁了口气。“你回来了,”他带着哽咽的鼻音,沉声说,“梁度。”梁度对于日暗世界的记忆,只到隔着玻璃箱向外看,强酸溶液倾倒下来,他在消融中再生,在再生中继续被消融,不死成为了最惨痛的诅咒。疼的时候他就想着乔楚辛,直至大脑被腐蚀了一半,意识混沌不清为止。后续的记忆,是身边与他一起触碰吊钟花的人共享给他的。乔楚辛抱着玻璃瓶,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乔楚辛说他还欠着一个吻。乔楚辛把他抱在窗口,看天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