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心里是不太舒服的,现在却好多了。”裴洛语气平淡,“我的官做得越大,战功立得越多,我们裴家就越危险。以前我只不过官拜兵部郎中,无关紧要,现在却是被封了将,爹爹又是当朝相爷,只要出半点岔子就会有人上折子弹劾。”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朝廷是什么样的,我之前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隔了片刻,绛华轻声道:“我相信,你应该已经有对付的办法了吧?”裴洛嘴角带笑:“其实说起来简单,只是很多人都不愿这样做罢了。我已经和爹爹商量了,再过一段日子,我们就上折子请求外调,如果不行,就干脆辞官。”绛华听得怔住:“你是说真的?”裴家在朝廷中已经颇有些势力,裴相爷更是将大半辈子扑在朝政上面,突然弃官,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裴洛低下头在她的发间蹭了一下,笑了笑:“真的。”绛华睁大眼看着他:“可是这样的话,皇上会答应么?”裴洛长眉微皱,眼中沉静:“会的,皇上一定会准许,只是怕……”他语气一顿,微微笑道:“这种厌烦事,不说也罢。”两人相依相携,走过长长官道,又拐入一条小径,便看见一个村落。绛华心里奇怪,也就脱口而出:“你说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裴洛但笑不语。只见迎面走过一个粗布衣衫的农夫,热情寒暄道:“裴公子,怎么今日相爷没来?”裴洛轻轻笑道:“家父奔波劳累,还待休憩一阵子,多谢关心了。”“这个我也听说了,你们将北燕人打得落花流水,没处可逃。裴公子你要是不嫌弃,等下就来村头吃顿便饭。”那农夫看了看绛华,咧嘴一笑,“还有这位姑娘,大家一起热闹啊。”裴洛点点头,答应得爽快:“一定。”绛华觉得愈加奇怪:“这里的人都认得你吗?”“那是自然,如果你也在这里住过三年五年,周围的人都会认得。”“……你在这里住过?”裴洛一指前面一座青瓦白墙的宅子:“我爹爹为官多年,遭贬谪不知有多少次了。有时候是流放,有时候是左迁。只是有一回,被废官为民,我们一家就从南都内城的府邸搬出来,住在这里。就是现在,一年到头还是会来这里住些时日。”他走上,推开木门,淡淡道:“我们一家就在这里住了三年多,直到后来皇上下诏,我爹爹才官复原职的。”绛华不禁道:“相爷真是坚韧。”裴洛站在檐角下,收起了油纸伞,微微一笑:“所以么,他老人家时常教训我们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受挫之后便一蹶不振,怎么还算是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父亲,我便是不努力也不行。”绛华也笑道:“就是你不专门提出来,我也知道你已经算是坚毅男儿了。”宅子虽不算大,前庭后院、独立的主客房却俱全。摆设梁柱都比较新,看来建了的时候还不长。裴洛拉着她走到后院,只见本该养鱼种莲的水池中却什么都没有,还咕噜咕噜地冒着腾腾水汽:“当初选地的时候,还不知底下有硫磺矿石,挖莲池的时候才发觉成了温泉。这种阴雨气在里面泡一会儿,放松筋骨,再好不过了。”绛华看着他,心中顿觉不好:“温泉的确是很好。”裴洛偏过头,低笑道:“那,要不要和我一起泡一会儿?”绛华一个激灵,忙后退三步:“你的外袍有些湿了,我现在就去帮你熨干。”裴洛深深看了她一眼,吁了口气,将外袍脱下来给她:“左转第二间房是我的,橱柜里应该还有换洗的衣衫。”绛华接过外袍,忙往回走,忽然又听身后的人唤了一声:“绛华?”她迟疑一下,转过头去,只见裴洛身上只剩下一件里袍,松松得敞着前襟。他微微一笑:“你真的,不要一起来?”绛华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晚饭是在村头吃的,露天搭了一个蓬,摆了二十几张桌子,大家便坐在一起。裴洛低声解释:“这也算是这里的风俗,秋收之后,都会有这么一顿饭。”绛华想起之前温泉那件事,忍不住呛他:“你又没种出什么来,还不是有的吃。”裴洛含笑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过来敬酒。这里的村民好客,一杯一杯地灌过去,连他们要走的时候也强拉着不放。待回到自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这场秋雨似乎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宅子里的房间都和一般的农家无异,松木地板,一张矮桌,旁边是一排低柜,没什么贵重的书画瓷器。绛华从低柜里搬出被褥,在地板上铺好了,回头却见裴洛伏在桌上一手按着肩骨。同北燕这一战,大大小小的伤也平添了不少,最重的却是被慕容骁一枪贯穿了左肩的那次。绛华走到他身边,跪坐在地,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揉捏:“现在还会痛么?”裴洛轻轻嗯了一声,语音轻柔:“有点酸麻。”灯影摇摆。他复又笑道:“既然上了战场,受伤难免,分寸我都拿捏得准。”绛华看着他,柔声道:“你心中有分寸自然好,若能不受伤就更好。”只觉一阵穿堂风吹来,虚掩的房门被推开,矮桌上的灯焰晃了晃,突然嗤的一声熄灭了。门外淅淅沥沥的,似乎有雨水飘进来。“这雨下得真大,我去关……”裴洛衣袖轻拂,按在她的肩上,气息微烫:“由着它去。”体温相熨帖,低低喘息情动。外面潇潇秋雨,击打着门前芭蕉叶,发出滴滴答答的清响。这场雨,似乎没有了尽头,就好似情之所至,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终,不知其所离,不知其所合,暧昧不清,不意之间,便是心动。再完满不过。烟雨倚重楼(2)绛华赤着足走到门口,只见庭前碎叶落了一地,雨□院还有隐隐白雾。她倚靠在门边,抬手梳理着长长黑发,忽觉得指尖一热,裴洛从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将下巴搁在她的发心,语音低沉温和:“这个时候,该是我抱着你等你醒来才是。”绛华轻抬手臂,抚过他的侧颜,微微笑着:“那现在怎么办?”裴洛低低地笑了笑:“还有下次么。”他似想起什么,道了一句:“你等我一等。”话音刚落,就径自走出房门去了。绛华看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袍,又好气又好笑:“宣离,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也就一会儿功夫,裴洛便回转过来,手中拿着一只妆奁。绛华微有不解地看他,只听裴洛笑着说:“这是大娘的,不过先借过来一用。”他将绛华按在桌边,打开了妆奁,敛袖研粉,又伸手扳过她的脸:“把眼睛闭上,也别动,我还是第一次画,手一抖可就画坏了。”绛华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闭上眼,忽然觉得眉上微微一凉,不由皱眉。裴洛沉声道:“别动。”他执起眉笔轻轻描画,又低声道:“在南都,新婚第一日便是要画眉的,这样才可以白首偕老,不离不弃。”绛华忍不住道:“难怪我觉得绯烟新婚那一日的妆容画得不好,原来是这样。”裴洛抬手一敲她的额:“谁教你想这个了?”绛华捂着额,敢怒不敢言。裴洛伸指沾了胭脂,轻轻拂过她的脸:“不过你上不上妆都好,脂粉敷多了,那股味道太刺。”绛华睁开眼,指腹也在胭脂上抹了一下,往他脸上涂去:“你也敷一点,这样就习惯那股味道了。”裴洛避了几下,含笑看着她。绛华扑在他身上,犹自微笑:“你让我涂两下就算。”裴洛闭上眼,笑着道:“好,不过等下要帮我洗掉。”他感觉到柔软的手指在脸颊边轻轻抹了几下,很是受用:“你看外面起了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