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徽抬手阻止了那些脾气火爆的将领,还是不动声色:“理由呢?”“理由便是我们已经守不住玉门关了。幽云关在中原的地界内,粮草调运方便,地势好,城墙也更为坚固。我们便是继续在这里死守下去,伤亡只会更大,损兵折将,将来还拿什么同北燕打?”“若我们弃了玉门,那些百姓怎么办?北燕人对待战俘,对待别国的百姓都十分残忍,只怕我们一退,这方圆百里便会被屠杀殆尽。”秦拓直视裴洛,语气坚定。“如果北燕人攻破玉门,难道就不会屠杀百姓了么?”“裴兄,江山为轻,百姓为重,这个道理夫子很早就教给我们,你该不是忘记了罢?!”“这是行军打仗,不是在说如何治民。”“够了,你们不用争了。展副将,裴副将,你们安排人手去修战壕。”傅徽站起身来,点着裴洛、秦拓二人,静静开口,“你们两个,随我来。”午后的平沙镇有股格外平淡祥和的味道。一条大狗懒洋洋地躺在树下,甩着尾巴。街边有人摆摊卖各种活计,从丝帕到毯子,应有尽有。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看见傅徽,也停下来,笑着招呼:“傅将军,你今日怎么有空出来逛逛?”傅徽也一一点头寒暄。他卸下衣甲,换上简单的便袍,便不太看得出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了,说话的时候也显得亲切。还有几个老人,非要往他手里塞几个煮熟的鸡蛋,说军中伙食太差,要是饿了肚子,哪里还有力气领兵打仗。傅徽握着手中的鸡蛋,淡淡道:“平沙镇的百姓除了那几个常年走商的,生活都很清苦,这也可能是他们家中最后几个鸡蛋。”裴洛垂下眼,沉默许久才道:“傅帅的意思,裴洛已经明白了。”傅徽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我在北关待了近二十年,记得北地的风沙是怎么样的,落日是怎么样的,却唯独记不起家乡南都是什么模样的了。”南都很繁华,南都的百姓安居乐业。有很多条长街,两边都很热闹,比这里要热闹得多。每到开春的时候,都会有花展,每四年的科举考试,都会有很多的文人才子从各地涌来。傅徽停住脚步,向着他们二人道:“伸出手来。”他在两人的手心中各放了一只鸡蛋,微微一笑:“这里的煮蛋,和南都的也不一样。”裴洛握着那只煮蛋,虽然已经凉透了,还是觉得烫手。“若是你们将这里看成是自己的家乡,才会心心念念想要守住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家人,就算竭尽所有,也要保护住。”傅徽顿了顿,又道,“好了,我们不说废话,先去找镇上的何大夫。前日这一战,受伤的太多,玉门这十五万大军却只有两个军医。”秦拓不由问道:“怎么朝廷不多派几个过来?”傅徽摇摇头:“北地苦寒,又有哪个大夫愿意过来?”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平沙镇上唯一一间医馆门口。站在医馆外看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个绯色衣衫的身影,似乎正在给人包扎伤口。秦拓一怔,一时间还不敢肯定,倒是听到裴洛在一旁道:“绛华?你在这里做什么?凤凰劫(2)绛华听到裴洛的声音,也微微一怔,回转头见到门外的三个人,巧笑嫣然:“秦公子,原来是你。”裴洛很不是滋味,走上前低声道:“明明是我先叫你的,你便是只看见别人么。”绛华看着他,微微笑道:“那不一样的。”然后别过头,又继续给别人包扎伤口。傅徽走进医馆,和何大夫寒暄几句,方才道:“何大夫,只怕要请你去军中几日,我们这次伤员太多,人手不够。”裴洛站在她身边,心中宁定:“我原先还不知你会处置跌打外伤。”“我记得以前和你说过的,我一直跟着城郊庵堂里的静檀师太学医。”“我怎么知道你能学得会……”裴洛轻声自语,一看她又瞪过来,忍不住笑起来,“好好,我以后都会记着尽量不惹你生气。”忽听傅徽说了一句:“秦拓,你来帮着搬东西,何大夫答应去军营。”绛华转过头,突然道了一句:“我也想去,这样行不行?”傅徽一愣。裴洛立即接口说:“军营里全是男人,你怎么能去?”秦拓也道:“绛华,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何大夫摸着长须,微微笑道:“绛华你过去,定会帮到不少忙。只是你一个女孩子,混在里面未免与名节有损。”绛华差点就想说,那她可以变成一个男人过去,总算及时忍住:“没关系,我不在意名节。”裴洛心中叹气:她不在乎,他可替她在乎得很。傅徽一想军中实在缺军医,男女之防也只能权从,便道:“我回头派亲兵过去,不会让人去打扰何大夫和姑娘。”何大夫点点头:“有劳傅帅了。”“秦拓,你留下来给何大夫帮手。”傅徽看着裴洛,“你随我来。”裴洛走过绛华身边低声道:“我晚点再去找你,你自己小心些。”裴洛随着傅徽走在街上,猜想他大概是去找本地的商人。傅徽嗓音低沉:“其实,我那时第一个想法同你一样,也是弃玉门,据守幽云。”裴洛一怔,微微讶然:“傅帅?”“但是也只能想一想,却不会这样去做。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百姓认定我们一定会击退北燕大军,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们都要死战下去。”他淡淡道,“你和秦拓在这一点上很不一样。他心肠太软,事事以天下百姓为先。而你,则是将才之心。”裴洛微微一笑:“我爹在临行前便嘱咐我,要向傅帅多学着点。”傅徽露出几分不易觉察的笑意:“裴相文武全才,你要是全学过来,也尽够了。”他抬手按着心口之上:“你有了将才之心,就要知道,天下河图,除了穷兵黩武,也可以靠这里收服。”裴洛若有所思。大概每个男人心中都会几分野心。他也试想过手握兵权、指点江山,这是何等豪情之事。可现在,却觉得有一样东西比这些权势野心都来得重要。他终究是南楚的子民。这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的家乡,都值得为之抛洒热血。尤其是,这里早已洒下了他自己的、还有好友的鲜血。“你竟是一个人住一顶军帐,可比我舒服多了。”裴洛环顾了绛华住的帐篷一眼,虽然不比他们的大,却十分干净整洁。他撩起衣摆,刚在矮桌边坐下,忽见桌子底下突然钻出一个虎皮的毛团来,张嘴嗷呜叫了一声。裴洛拎起大黄的脖子,微微眯起眼:“这是怎么回事?”绛华连忙一把抢过来,轻轻顺着它的毛,大黄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跟来的,不过你不能欺负它。”“我可没这闲情逸致去欺负一只猫。”裴洛不屑地哼了一声,隔了片刻,伸手将她抱到膝上,“当初真不该把你带出南都,你看看你,都瘦了。”绛华抬手抚着他的侧颜,忍不住道:“你才是瘦了好多,和原来都有点不一样了。”裴洛轻轻一笑:“哪里不一样了?”她低下头在他颈边闻了闻:“你身上的味道变了。”“这几日都只是随便擦一擦身,没来得及打理。”“你以前身上时常带着熏香和水粉的味道,现在有点血腥味。”绛华看着他,神色认真,“你原来笑起来很柔和,还有点漫不经心,现在却变得锐利了许多,还有眼神和原来比也有点不同了。”裴洛忍不住失笑。一阵风从幕布之下漏进来,灯影晃动。他就势按住绛华的手,将她拉进怀中,低头吻上她的唇。绛华大惊:“裴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