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妈妈一家在次日清晨举家离府,搬去了沧州城中米店单独过生活。离府前又闹出了巧云上吊被救下,周妈妈哭天抹泪,四处奔走,也没能有机会见到孟老太太和孟焕之。
如此出丑闹剧,消耗尽孟焕之心中最后一份情谊,令他感叹斗转星移,人心变幻,并质疑自己坚守的理念,仁为何?德为何?数年礼待不仅让本质不坏的奶娘养大了胆气;而且使她变得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更是贪得无厌,得陇望蜀,妄想染指不该肖想之物。奶娘今日之果,有孟家宽厚之因在内,即使是亲近之人,也不能只施仁义、不立威仪。
以仁为道,何以服人心?恩威兼施,宽仁并济,方是正道。
知言自是不知孟焕之内心曲折,数日忙得团团转,守在孟老太太榻前侍奉汤药,白天连个打旽的功夫都没有。只因有新婚不能空床的习俗,故晚间她和孟焕之都回房,留冯婆子等人熬夜看守。
孟老太太许是受了周妈妈之气,许是她本油灯枯尽,强撑一口气就等孙儿成婚,等知言过门后,家中事务也都理清,老人卸下心防,眼看就在弥留之际。
知言怜悯老人命运多舛,一生坎坷,膝下凋零,比方太君尚要小上几岁,苍老如古稀之年,面上皱纹横生,故奉汤端水无不尽心。
不为别的,人活两世,关心爱护她的长者许多,可只有眼前孟老太太可以亲自尽孝并养老送终。她已出嫁,日后即使回了燕京城,能在秦府中待的时日不多,方太君若身体有恙,当由秦家儿媳、孙媳服侍,和出嫁的女儿、孙女干系不大。
孟老太太是知言能正大光明伺候的唯一一个长者,权当一并也孝顺了方太君等,倒没理会别人的想法。
知言一举一动落在孟府诸人中,当是赞叹声一片。冯婆子和刘妈妈等自不消说,她们要继续留在孟府,知言是将来的女主人,本该俯首称臣,见少奶奶小小年纪,对着孟老太太言行无假,更为心悦诚服。
孟焕之也日日陪在祖母身边,何为人心真假瞒不了他。他既感伤祖母将不久于人世,也怜惜小娘子,想她堂堂千金小姐,生养在富贵乡中,更兼年幼,却不同别的贵女不识人间愁苦,处事娴熟,更是应了岳家祖父说过最有孝心。几番对比,他直觉得让知言受了委屈。
孟老太太时而迷糊时清醒,有时拉着知言的连声唤“真儿”情意真切,令人动容,知言便知这是呼唤她早夭的女儿;有时迷糊中推掇众人,大声嚷“走开,别动我的孩儿”;有一两次知言听见,她在在梦中咬牙切齿痛骂“孟仲白,你欠我们娘儿几个,几辈子都还不清”……
孟老太太犯糊涂时,连孟焕之都认不清,唯记得“真儿”“实儿”这对早早夭折的儿女,屋里的冯婆子和刘妈妈都伤心抹泪。
孟焕之站在床前凝望着祖母颠狂的样子,剑眉微颦,嘴唇抿得紧紧,神色微痛楚,常常镇日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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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数日后,一日清晨知言和孟焕之起床后用过两样早饭,直奔孟老太太的院子。一进屋,却瞧见老人半倚在床头,面上带着浅笑,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一丝喜悦神色,望见知言进屋招手道:“孩子快过来,坐到祖母身边来。”
晨光透万字流纹窗格,屋内静谧安然,孟老太太面色红润,瞧不出已病如膏肓。知言掩却心中波动,挪动脚步,身形轻盈扑到床前,用欢快的声调说:“太好了,太婆婆可是大好了。”
孟焕之明白眼前景像为回光返照,也笑着说:“祖母,让孙儿为你把脉,想来再服两剂药,便能根治,明春再不犯痰疾之困。”
孟老太太活了近一甲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只附合两个孩子笑说:“正是,明春便能好,让焕儿带上我和孙媳上燕京城,去燕云楼吃菜赏景,再会一会老故交。我要当面谢谢她,教出这么好的孙女,嫁到孟家来,是焕儿的福气。”
知言应景地说笑:“哪里,老祖宗身边唯我最调皮,她常喊着要把我早早打发出门,好过两年清静日子。”
孟老太太方才说话太多,张大口喘着气,拉着知言笑而不语。
孟焕之双眼不离祖母面庞一刻,附合说:“是,能娶到知言是孙儿的福气。”
孟老太太伸出手捧着孙儿的脸,柔声说:“你能明白就好,贤妻家中宝,以后夫妻二人要相互扶持,齐心协力。孟家不用你发扬光大,只须和顺美满,平安度得一生。莫要学你祖父犟牛一样的脾气,他空口白牙说死就死,当殿冒犯天子,是仁义了,可我们娘儿几个过的什么日子,有谁知道?”
说起往事孟老太太神情激动,更是气息不平,潮红泛上面颊,孟焕之劝她休息莫要多说话,她只摆手道:“自个的身子我明白,你们不用哄我,没几天活头,趁着有力气把心里的话吐完,不能让我死不瞑目。”
孟焕之喉节滚动,微笑点头。
孟老太太拉过知言的手交到孟焕之手中,握紧两只手,直盯着孙儿一字一顿:“这是你的妻子,将来你还会有儿女,记得,他们是你这一生最紧要的人,比外头功名成就要紧一百倍。更不能为了博清名,做出糊涂事,连累妻儿。有那本事,你先安顿好家人,再图大事。孟家若不是因为你祖父,会落得今日之凄凉,我的女儿生生被吓死,我儿年不到二十岁也没了,他活着也是受罪,长年不离药罐子,隔三岔五咳血。”
说及儿女,孟老太太面上清泪长流,哽咽着声:“世人都赞孟仲白之声名,何人知孟家之痛,想起他,我整夜恨得睡不着觉。所以,祖母不强求你入仕做官,怕你有朝一日也犯了牛性子,跟你那挨千刀的祖父一般闯出祸事。我现瞧着你在外历练几年,有些长进,故也能放心。孟家只剩你一人,宁愿碌碌此生,也不能以身犯险。祖母的心愿,你可否体会。”
孟焕之心中早有定论,此时表白心迹,清亮的声音响起:“孙儿明白,绝对不会步祖父后尘。日后行事修身齐家为首,再图成就事业,也不会让我的妻儿受祖母和父亲姑母一样的苦痛。”
孟老太太含泪点头,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孙儿,身上少了孟家家传的劣性——过于孤高清傲,沾了世俗的烟火气,总是能放心离去。
知言正拿孟家与秦家做对比,百年之后,不知后人对老狐狸做出何等评价,对秦家子孙来说,他是世间顶好的父亲、祖父就够了。不防孟老太太轻唤她:“孩子,让你受了委屈。”
知言忙推却:“太婆婆何出此言,孙媳未曾受过一点委屈,倒是祖父心底有负孟家,还赖太婆婆和夫君大度,才让秦家不曾失信于故人。”
孟老太太轻拍知言手背,叹道:“你祖父是个心里最明白,行事有度的人,听说他最喜欢你,我料定人差不到那里去。果然,你是个稳妥的孩子,孟家有甚资本挑三拣四,不用理外面那些俗人,你就是我认定的孙媳。焕儿将来若待你不好,你拉他到我牌位前,羞死他。”
孟老太太话说这份上,知言也要做出表态,故也说:“不会,夫君心底纯良,万不可能做出失分寸的事。孙媳当是心怀至诚,一心待夫,担起后宅事务,为他分忧。”
孟老太太听言欣慰,经她观察孙媳年龄小,未开情窍,对着孙儿坦坦荡荡,少了小女儿家的情怀。倒也无妨,漫漫长日,两人相处还愁生不出情意。
她这一辈子快走到头了,孙儿也有着落,临了真要谢谢秦家故交,一早把孙女嫁过来,不至于让孙儿孤身一人,总是有个伴。等到了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只愿永生再不相逢孟仲白,他去酬凌云志,自己做个村姑采桑织麻平稳度一生,互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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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孟老太太半眯浅睡,神色安祥,孟焕之带知言出来先回屋休息。当晚子时,刘妈妈跑得气喘吁吁,紧拍知言房门。
孟焕之本就浅眠,更兼怀着心事,听见动静翻起身,抓过床边的的衣服一边穿往外急奔,并叮嘱知言:“夜里凉,多穿两身,让丫头婆子们陪着你过去。”话音刚落,人已在院中。
知言手底下也加快动作,多加了一件风毛夹袄,带着聂妈妈等往孟老太太处急赶。
漆黑夜中,星光黯淡,羊角灯光只照亮眼前两步。因行动匆忙,脚下的地像在晃动,知言想起来,距她成婚尚不足一月,满府的喜字都还未褪色。真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