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从远处传来一阵狗吠。西莉娅坐在副驾驶位上,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快看,多美啊,米雅,就像童话故事里的景色!”
托比沃恩提醒她不要太兴奋,因为他的家在沼泽地的另一侧。米雅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前方的道路变得狭窄,森林悚然入目,车内凝滞着一种厚重的沉默。看着高耸入云的松树在车窗外一闪而逝,米雅觉得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托比沃恩的房子孤零零地伫立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林间空地上。这栋两层楼高的建筑物或许也曾庄严宏丽,然而如今它表面的红色油漆已然剥落,看起来就像深深陷入了地下。一条瘦得皮包骨的黑狗被拴在链子上,看到他们下车就开始狂吠。米雅四下打量周围的环境,不禁双腿打战。
“这就是她了。”托比沃恩说着,敞开双臂。
“多么平静安宁啊!”西莉娅说,声音中有一种兴奋。
托比沃恩把她们的行李搬进屋,放在污秽的褐色地板上。这里同样散发着恶臭,一种混合着陈腐空气、煤烟和经年油脂的气味。搭在家具上的破旧织物仿佛来自一个被遗忘的世纪,此刻正盯着他们看。条纹图案的棕色墙纸上挂着动物的角和刀鞘弯曲的猎刀,比米雅以前见过的刀加起来都多。这地方满是灰尘和挥之不去的气味。米雅试着和西莉娅对视,但她失败了。她早就在脸上粘了那个笑脸,那个笑脸意味着她已准备好忍受一切,意味着她永远不会承认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从楼下传来的呻吟声停止了,鸟鸣声传进屋来。她以前从没听过那般鸟鸣。听上去歇斯底里,躁动不安。屋顶在她头上倾斜成一个三角形,天花板上数以百计的孔洞正在监视她。当托比沃恩站在楼梯上把她的卧室指给她看时,他将其称为三角屋。她的这间屋子在二楼。她已经很久没拥有过一间自己的房间了。大部分时间里,她只能用双手堵住耳朵躲避那些声音。那是西莉娅和她的男人们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激烈的性爱和争吵。总是争吵。后来,不管她和西莉娅搬到多么远的地方,这些声音总是能追上她们。
莱勒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疲倦,直到他在路口转弯,听到身下的轮胎发出隆隆响声。他摇下车窗,狠狠扇自己的脸,让面颊产生刺痛感。他旁边的座位空荡荡的,黎娜不在那里。每次像这样驾车寻找都是在夜晚——她决计不会赞成他这样做。为保持清醒,他又点了一支烟衔进嘴里。当他回到格洛默斯特莱斯克时,脸颊仍火辣辣地疼。他减速驶至公交站,停车,不赞成地看着纯然无害的满是记号笔涂鸦和鸟粪的候车棚。时间还早,第一辆公交车还得过好一阵子才会进站。莱勒下车,朝布满划痕的木质长凳走去,满地都是糖纸和咀嚼过的口香糖。夜阳的光照着地面的水坑,但莱勒丝毫没有意识到正在下雨。他在候车棚下来回踱步,接着一如往常地停在那天他掉转车头时黎娜站立的位置。然后他像女儿曾经那样肩靠脏兮兮的玻璃窗,神情近乎冷淡,似乎她想强调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的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暑期工作——去阿尔耶普卢格种云杉树,好在秋季开学前赚到足够多的钱——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们到得太早了,这是他的错。他担心她会赶不上车,担心她第一天上班就迟到。黎娜没有抱怨,因为六月的清晨温暖舒适,生机盎然,随处都可听见鸟儿的歌声。她就那样孤独地站在候车棚下,晨光反射在他老旧的飞行员太阳镜上,那是她缠说他很久他才给她的,但它差不多可以遮住她的一半脸颊了。她曾向他挥手作别,可能吧。甚至可能还给了他一个飞吻,她常常那样做。
那位年轻警官戴着相似的太阳镜。他走进警局大厅的时候把它推至头顶,目光于是落在莱勒和安妮特的身上。
“你们的女儿今早没有赶上公交车。”
“绝对不可能,”莱勒说,“我把她送到了车站。”
警官耸耸肩,他的飞行员太阳镜滑落下来。
“你们的女儿确实不在公交车上。我们审问了公交车司机和乘客,没人见过她。”
就在那时,他们彼此会意地看着他,警官们和安妮特。他能感觉到。他们目光中的责备刺痛了他,令他渐渐失去全部力量。毕竟,他是最后见到她的人。他是那个开车送她的人,是该承担一切责任的人。他们翻来覆去地追问他那些可恨的问题,想搞清楚他离开她的确切时间,还有黎娜那天早上的情绪如何。她在家里开心吗?他们有没有争吵?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他抓起厨房里的一张椅子,用力朝一名警官——一个飞快跑出去呼叫援兵的懦夫——砸去。他依然可以感觉到他们把他按在地上给他戴上镣铐时,那抵着脸颊的冰冷的木地板,他也能听到他们把他带走时安妮特的哭声。但她没有为他辩护。当时没有,现在也不会。他们唯一的女儿失踪了,而她没有其他人可以责怪。
莱勒发动引擎,掉转车头驶离那孤零零的公交站。距离她站在那里朝他抛飞吻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了,他还是那个最后见到她的人。
若非肚子饿得直响,米雅可能会永远待在三角屋里。她从来就抵抗不了饥饿,不管她们在何处生活。她推开门的时候,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以安抚里面那头饥饿怪兽。楼梯太窄了,实际上她不得不踮起脚尖走下去,可还是有几级台阶被她的重量压得发出了尖厉的咯吱声和断裂声。试图不发出声音是徒劳的。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漆黑一片。托比沃恩的卧室门关着,那条狗就四肢舒展地趴在门旁,警惕地盯着她走过去。当她打开前门时,它噌地爬了起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从她的双腿间溜了出去。它在丁香花丛旁抬起前腿,接着便蹦到高高的草丛里转圈撒欢去了,鼻子一刻不停地嗅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