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和邢修猜测的一样,黄榕先是对邢修表示了感谢,请邢修对阳守县的一些决定予以理解,而后说阳冶铜箔的行政诉讼已经在市中院撤诉了。
当然理解,不理解又能怎样?说出实情只能让人觉得自己没有大局意识,何况人家还让医生护士女服务员这么周到的贴身服务!
既然原告撤诉,梅山这个诉讼的第三人也就丧失了参诉的资格,没事了。至此夏季才派邢修来阳守县的任务已经圆满的完成。
黄榕的话语都是公式状态,似乎是对秘书校对好了的底稿照本宣科的诵读,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仿佛那晚邢修冒着寒气用一双手刨出来的不是她而是无关紧要的其他别人。
邢修忽然对这个黄榕产生了一种就像男人在女人身上激烈地完成了那件事之后躺在一边的疲惫感。
这是那个被掩埋在瓦砾下面一开口就问她的脸有没有弄花的那个只穿着内衣裤的生动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女人吗?
黄榕今天穿着一身裙装,她的样子和刚刚离开的霍晓娜甚至在年龄上都相差无几,如果不是社会身份上的差别,黄榕这样的打扮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含义褒贬的词语“妙龄熟妇”,但是她分明却是这样的死板和套路。
黄榕说完了,邢修沉默着,房间里有些奇异的沉寂。到底是副处级干部了,黄榕也是见惯了场面的人,客气话说完很快她就起身告辞。邢修手指不能随便的活动,但是腿脚却丝毫不受影响,他起身将黄榕送到了门前,黄榕忽然停住,邢修差点撞到黄榕的屁股上,于是他往后退了一步。
黄榕问:“如果阳冶铜箔坚持要起诉,我们县以不是饮用水受益地区拒绝补偿这个理由是不是成立?”
邢修:“不能成立。根据现行的环境保护法相关规定,阳守县是生态保护地区所在地政府,负有行政补偿的职责,根据行政许可法,你们县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关停了阳冶铜箔,属于撤回行政许可,负有补偿的职责。”
黄榕:“阳冶铜箔提出以企业征收的形式给予他们货币补偿的请求是不是能成立?”
邢修:“阳冶铜箔的请求不能成立。根据水污染防治法和行政许可法规定,你们县对阳冶铜箔排污口的关闭为撤回行政许可,即便给阳冶铜箔造成的损失进行补偿,也是行政许可撤回补偿,阳冶铜箔的厂房土地生产设备还是他们企业所有,没有发生企业征收的法律关系,所以不能按照企业征收进行补偿。”
黄榕又问:“阳冶铜箔要求我们对他们进行货币补偿,你觉得怎样?”
我不觉得怎样。站在玄关这里,邢修心里有些不耐烦——你丈夫楚源不是市检察院的吗!即便你们这会夫妻关系不好,你能一点没有被他吹过法律的枕头风?何况你们阳守县在这次的行政诉讼中不可能没有聘请代理律师,这会你对我这个外人穷追猛打的问个没完是什么意思!
“那要看你们县有没有制定关于对企业关停的补偿标准,要视情况而定。”
离开阳守县后邢修并没有到梅山去,他到省城在冯欢那里休息了几天,直至手指上的伤彻底愈合。
冯欢是一个外在高冷而对邢修十分黏糊的女人,她在社会发展处的工作非常轻松顺心,每天下班后吃完了晚饭就关灯和邢修上床。邢修在冯欢身上试探了种种新奇的手段,他从未有过的表现让冯欢又喜又怕,好几次快乐地惊叫,怎么能这样,这样不行呀!
冯欢的身子像月光里南麓山下蜿蜒的河水在扭动,又像南麓山边上那些起伏得没有尽头的丘陵。邢修非常喜欢冯欢现在的样子,他亢奋地让自己在山岭与深涧之间反复升腾着,冯欢一直在轻轻地颤抖,嗓子里只能发出纯粹得如同半岁婴儿学语般的喉音。
邢修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问了冯欢自己思索了很久的一个问题:自己要不辞职回省城做律师?
这时冯欢说:“今晚的月光像是爱人的眼睛一样温柔。”
邢修越来越发现冯欢是一个很有情调的女人。就在他要附和冯欢的时候,冯欢枕着他的胳膊说:“我觉得每个人可能都会遇到‘为了什么而工作’这个问题,如果感到迷茫时,你就干脆而果断地告诉自己‘工作只是为了赚钱养活自己而已’,这就是人为何要工作的根本。至于人生价值、自我成长之类,是要等自己立足安稳后,在闲暇之余慢慢思考的问题。人生很长,慢慢思考就好了,换句话说,为了活着而工作,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再者我认为上班最大的意义不是那点工资,而是工作能让你有规律的生活,有见人的机会,有稳定的社交圈子,还有来自同事或多或少的压力。第一可以锻炼心智,第二能促进你不断前进,不至于在生活里越来越堕落消沉。”
见冯欢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邢修说:“我做律师不一样也能规律的生活?而且我其实一直喜欢散漫一点的‘慢生活’,不想总是有那种被人用鞭子抽着赶着的感觉。”
冯欢:“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过,人生有三大绝望,分别是不知道有自我、不愿意有自我、不能够有自我,对应的幸福就是知道有自我、愿意有自我,最后实现自我。你觉得在梅山不顺心、有困难,难道不是实现自我的前兆?”
邢修:“我没什么不顺心,也没什么困难,只是……”
冯欢:“蝴蝶的美丽是毛毛虫的末日。我知道你自律自尊自强,”冯欢说着伸手拿过床头的一本新版的《公司法》说:“你拿到文凭后取得了法律职责资格,你还买了再进修的书,可是这一段你翻过几次书?我觉得你当初即便干保安也要考文凭的那股冲劲现在已经消退了。”
邢修有些汗颜,虽然冯欢说的不是很全面,不过这一段自己的确是没有怎么看过书了,是自己在梅山太忙,还是从心底没再打算好好的学习了?
冯欢:“苏格拉底说,我们只能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我们不可能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穷算命,富烧香,不穷不富心不慌,一个人的固执,藏着低水平的认知,你看你属于哪个层次?”
冯欢的话让邢修意识到身边的这个女人不仅是自己生活中的伴侣,更能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良师益友,他沉默了一会,有些颓然地说道:“其实我很懒的。如果将来我万一真成了名去分享鸡汤,我一定不会说是我少年时的梦想敦促我走到现在,因为这不是事实。事实是,我少年的梦想一直是天上掉馅饼,而敦促我认真勤奋努力上进的原因就是穷,只是穷而已。”
这时手机忽然开始震动起来,是张茂义打来的电话:王俊民的病没有治好,死在首都了。
挂了电话,邢修正在出神,刘美玲又打来了电话,问邢修什么时候回梅山?
邢修看了一眼用光洁的背对着自己的冯欢,抬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着,对着话筒问什么事?
刘美玲:“有个经济案子,咱们县公安局却当成刑事案件将人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给刑事拘留了,一个月后批准了逮捕,后来我以证据不足为由做出了不予起诉决定,现在那个法定代表人向公安局提出了国家赔偿请求,公安局那边予以拒绝,这个法定代表人又向我们检察院提出了赔偿请求,这事需要和你沟通一下。”
听了刘美玲的话邢修反问:“刑事诉讼法规定批准逮捕的是检察院,公安局负责执行逮捕,即便后来检察院做出了不予起诉的决定,毕竟也是逮捕过了,这个法定代表人向你们检察院提出国家赔偿你们检察院以什么理由拒绝?”
刘美玲稍微顿了一顿,说:“所以想跟你沟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