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先生退休前,一向非常忙碌。他回家的时间很少,鲜有的休息时间也基本都花在读书和睡眠上,甚至顾不上当时还只有一岁的奥罗拉小姐。我到书房给他送茶,常常吵醒他。每回惊扰了阿诺德先生,我都容易惊慌失措,乱了手脚,惹得他更加不快。换了茜拉夫人,却可以不惊醒阿诺德先生就把茶顺利送上书桌。我向茜拉夫人讨教,才知道是我的脚步声太响,即便地面铺着羊毛毯、而我也已经小心翼翼到听不见自己的脚步。碰上这么敏锐的雇主,我不得不学着锻炼自己,久而久之便能不再惊扰阿诺德先生。云雀家像阿诺德先生这么敏锐的人也不少,云雀恭弥当然不是第一个。而且跟他的母亲云雀和惠小姐比起来,他的资质倒是显得逊色了些。我瞧了瞧他尚且稚嫩的脸,总觉得他眉眼和阿诺德先生非常像,说不定今后还是会有出人意料的发展。但愿不要像他中国的那个表舅,也是一副跟阿诺德先生相近的长相,最后却背上了麻烦的诅咒,一辈子都拖着一副累赘的婴儿躯体。时间还长着呢。4、贰云雀恭弥不去学校念书,我需要做的事也并不多。他不喜欢我在宅子里走动,打扫的工作就只能清晨他起床之前做。不过这孩子对我制造的任何响动都很敏感,因此醒来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早,有时我刚穿戴好走进院子准备给金鱼撒些饵料,他就突然拉开门去洗漱了。到底还是个孩子,稍微有点长进就迫不及待要展示出来。但这也的确造成了我的不便:夜里露重,我半夜醒来时总想去看看他有没有盖被子,不能因为年轻而糟蹋身体。可他已经能察觉到我的脚步声,我这样起身想要不惊醒他是件难事。好在他被吵醒两次以后便记住了保暖,刚好免掉我深夜起床的麻烦。只是等两个星期过去,当我早晨还躺在床上就听见云雀恭弥起床的动静时,难免想起了百余年前的那个清晨。当时我像往常一样早起准备早餐,结果在走进厨房后看到了站在厨房里的阿诺德先生,吓得差点打翻了一桶牛奶。因为工作的特殊性,阿诺德先生退休前的作息通常并不规律,也不是头一回比我起得早,却是第一次出现在厨房。他依旧穿着一身竖领的灰色风衣,一手插在衣兜里,一手握着一瓶红茶茶叶。我稳住情绪向他打招呼,他仅仅回头瞥我一眼,稍稍颔首,忽然问我:“记得西蒙家族的首领吗?”我那时愣了愣,如实回答他记得。阿诺德先生的人脉圈十分复杂,但又喜欢独来独往,好像从来不和什么人特别交好。我不能记住全部同他打过交道的人,只对其中几个特别的有印象,比如彭格列家族的几位高层,还比如西蒙家族的首领。西蒙先生出身普通,早年白手起家,比起黑手党家族首领,看上去倒更像个实业家。他是个和善可亲的人,和彭格列先生一样健谈,却显得更加平易近人。或许是因为与阿诺德先生是旧识,他离开意大利以前造访阿诺德先生的次数是最多的。阿诺德先生手上那盒茶叶也是我当初特地为西蒙先生准备的,因为他第一次来喝下午茶时就认真地告诉我:“我很喜欢红茶,奥莉。所以请替我多准备一些吧,我会常来拜访。”他微笑着说这番话,也确实信守承诺。而阿诺德先生在得到我的回答以后,将那盒茶叶放回了窗台。他转身离开,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吩咐我:“把那些红茶的茶叶扔掉。”那天晚上九点,西蒙先生的死讯便由我转达给了茜拉夫人。后来过了二十多个年头,我随阿诺德先生和茜拉夫人迁居瑞士,已接任彭格列家族门外顾问首领之位的奥罗拉小姐偶尔会来探望。有一次她临走时突然叫住我:“奥莉,你记得戴蒙斯佩多吗?”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彭格列家族雾守戴蒙斯佩多先生,他的模样就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一样,年轻而英俊。但照片很新,应该是近期拍的。我明白了奥罗拉小姐的意思——斯佩多先生没有变老。哪怕就连阿诺德先生也已经要颐养天年,斯佩多先生都依然年轻。他和我一样。“真希望每个不老的人都能像你。”奥罗拉小姐告诉我,“他很快就会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了。”她嘴边带笑,那双像极了阿诺德先生的眼睛里却藏着别的情绪。在那之后不久,我听说了斯佩多先生逝世的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奥罗拉小姐的死讯。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习惯,一旦云雀家的人忽然提起某位故人,那就意味着我们将与那位故人永别了。他们从不提已故的人,因为他们从不被过去牵绊。云雀恭弥现在还没有人脉圈可言。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从他的口中听到某位阔别已久的故人的名字吧。真是难以描述这种感觉。我想得出神,倒是在长廊睡着了。白天无所事事,午餐时间过后我就喜欢在长廊里歇凉看书,等一个小时过去再午睡。就这么在长廊睡着不太好,我醒过来以后拾掇拾掇回了房换衣服,再带着书去书房。书架上除了格斗相关的书籍,其他的书依旧码得整整齐齐,没有翻动的痕迹。我翻看了云雀恭弥搁在一旁的国小课本,他的自学笔记做得很零散,似乎对这些浅显的内容兴致缺缺,但作业完成得很好,还练了字。他的毛笔字还算有些气势,只可惜形态糟糕。我拿来一张纸条,写下一张“云雀”,系在风铃上,挂在了长廊里。晚饭后他洗完澡出来,穿过长廊时注意到那个风铃,停下脚步盯着它瞧了很久。我以为他会把它扯下来,可他还是沉住了气,没有对它下手。我如常早睡,回房间的时候看到他房里还亮着灯。他没有像平时一样在客厅看新闻,也不知道是待在卧室里做什么,很晚才熄灯。第二天他没有强迫自己太早起床,反而少见地赖床了。十点多我才听见他起床的声音,于是做好了早餐,趁着他去洗漱的时候来到他的房间,想要稍微打扫一下,没想到恰好看到他桌上摆着的那副字。“唯我独尊”,白纸黑字,虽说还缺了点手劲,但不可否认,非常漂亮。跟他昨天下午的字差别不小,应该是练了几乎整个晚上。我出门采购,顺道买了一块横匾,打算替他把那副字挂到房门口。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隔壁藤田家的孩子,他手里抓着一只小鲤鱼旗,蹦蹦跳跳地冲我跑过来:“伊藤姐姐!”“好漂亮的鲤鱼旗。”我摸摸他的脑袋,对他笑笑,拿了些糖果给他。云雀恭弥在日本长大,但多半是没过过男孩节的。传统有沿袭的必要,我还是该稍作准备。男孩节快到了。我记性不如从前,居然差点忘了这回事。牵着藤田优的手回家,刚走过一个街道的拐角,我就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影:是个已经找不到多少黑发的老人,一身咖啡色的西装,正在云雀家门前看着那块名牌,听到脚步声才背着手朝我们这边望过来。他对我露出和蔼的微笑,点了点头:“好久不见,奥莉艾拉小姐。”我带着藤田优停下脚步,对他微微鞠躬。我年长于他,但他毕竟是彭格列家族第九代首领,礼节还是需要遵守的。“久违了,蒂莫泰奥先生。”奥莉艾拉。这个名字,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5、叁我没有邀请蒂莫泰奥先生进屋,只把他带到了附近的一间茶馆喝茶。等我将沏好的茶推到他膝前,他才微笑着开口:“刚好来日本看看家光的孩子,听说您在这里,我就来拜访了。”“初代的后嗣吗。”我想起那位彭格列先生,还能记起他好听的嗓音,“差点忘了,当初那位大人也是定居在并盛町的。”其实我对彭格列先生的印象并不深,因为他常年事务繁忙,很少去拜访阿诺德先生。他少有的几次来访,几乎都是为了公事。但那时西西里平民中关于他的传说倒是不少,前期美言居多,后期好坏掺半。而我记得,我每回见到彭格列先生的时候,他脸上都带着笑容,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总藏着疲惫和无可奈何,有一段时间甚至有些迷茫。直到他隐退以后搬到日本乡间定居,我偶尔一次去拜访,才看到他真正意义上的笑容。或许拥有过高的地位和过多的财富,烦恼和困惑也更多吧。“比云雀家的孩子要小上两岁。”蒂莫泰奥先生点点头,眼底饱含笑意,“是个可爱的男孩。”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个孩子。“改天我也该去拜访一下。”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过蒂莫泰奥先生特地过来,应该不只是顺道吧。”“确实还有另一件事想要询问您。”他不再寒暄,终于道明来意,“不知道您对西蒙家族的初代首领还有没有印象?”这些天刚好常回忆起西蒙先生,也真是巧,蒂莫泰奥先生正是为他而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鲜见的事,毕竟从一个多世纪以前开始就接触那些人并且至今存活的……除了塔尔波,就只剩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