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花二(1)
十月里有个小阳春。季节已然快到十一月了,将近中午的阳光还晒得人有点发燥。紫的、绿的、红的、玛瑙珠般的葡萄早已收完,只剩下枯黄的叶子覆盖着一行行葡萄架。要过冬了,葡萄的主要枝干都得蛰伏到土堆中去,长长的蔓子相当碍事。技术员带着二十几个女囚,喀嚓喀嚓地在前边修剪,离开母体的葡萄枝蔓蛇一般地堆在畦里,其余的人干的活便是把它们抱到中央大道上,由大车拉回去当柴火。
带队的女队长姓王。女队姓王的队长太多,只好按个子来识别。矮而胖的她排列第三,人称&ldo;三王队长&rdo;。其实她已有三十多岁,管教女囚的年头也不少了。她常用一句口头禅自诩:&ldo;我的眼睛就是x光机,这些劳教分子肚里的几根肠子,我都清楚!&rdo;
别瞧她胖,却是篮球场上的健将,慈渡劳改农场公安女篮队的中锋,打起球来是个拼命三郎。她属于外向型的性格,观察女囚也喜欢从表面现象来衡量。比如她认为身体壮、干活棒的假小子就是&ldo;改造好&rdo;,只要能干活,再调皮捣蛋也挨不着&ldo;剋&rdo;。至于体力弱的病身子,她认为都是懒骨头,不是干不了,而是不肯干!
此刻三王队长正盯着谢萝在运气。柿子般的胖圆脸上,两条眉毛已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一条扬得极高,一条压得极低。谢萝懵懵地不知祸之将至,费尽吃奶的力气在对付一捆葡萄藤。那几根弯弯曲曲的东西弹性十足,压了这头,那头又蹦了起来。别人的捆比她大好几倍,已经跑了几趟,她连一趟也没运出去。唉!她实在不能算健康人。那身原本属于她婆婆的大襟夹衫,在她身上飘飘荡荡,活脱儿是个插在稻田里吓麻雀的草人。脸色像秋风吹落的葡萄叶子,一片灰黄,只有颧骨上像搽了胭脂一般烧着两团火焰。自从那个不能忘记的冬天,发着高烧的她被人从病榻上拖起来,送进报社礼堂,晕晕乎乎地听到台上用震耳的声音判决:&ldo;送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谢萝去劳动教养。&rdo;然后被塞进一辆呜呜叫的吉普车送到这里,她就一直住在病号班。只因冬天将至,葡萄埋不完就会冻死,慈渡劳改农场的葡萄园又有几百亩之多,队部急了,于是下令:轻病号全部出工。谢萝才出了病号班,来到葡萄园。可是她肺里那不断发烧的病根没有消灭,压根没那个能耐干活。小小的一捆葡萄藤,好不容易背上站了起来,脚底下一绊,摔了一跤,捆又散开了。
&ldo;喝水啦!休息啦!&rdo;大道上有人吆喝。
谢萝拖着那捆跟她较着劲的葡萄藤,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出葡萄畦。水桶周围已挤满了人。挑水的母金刚站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谢萝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桶边,也想舀一杯水喝。
&ldo;一边去!一边去!&rdo;母金刚轻轻一搡,谢萝立刻像不倒翁似的一个趔趄。
&ldo;干吗不让我喝水?&rdo;谢萝轻轻说了一句。无情的干渴灼着她的嗓子,一上午虽说没干多少活,可是流了不少汗。长期的低烧使她嗜水如命,没饭吃可以忍,没水喝就没法儿活。
&ldo;干吗让你喝水?要喝你自己去挑!&rdo;母金刚斜眼瞪着谢萝。开水在女队是一宝,一天只发三茶缸开水。不少教养分子结成互助组,把开水攒在暖壶里留着洗头、擦身。在这深秋时节的滨海地区,老用冷水,会留下病根儿,好几个姑娘都像更年期的老太太一样停经了。三个人一天的开水一小盆,很可以派派用处,体内的水分只能靠上午在工地上的开水和早晚两碗稀粥来补充。工地上的剩水归挑水者所有,这是不成文的法律,剩得多了,挑回去,她可以痛快地洗一回,或者跟别人交换一个窝头、一卷手纸、一块肥皂,看需要而定。挑水是个好差事,好几个人抢着挑,挑水的时间越临近收工,剩的水越多,桶里的水越热,价值就越高。母金刚今儿好不容易抢到水桶,要指着这桶水换窝头,只盼着别人少喝点,像谢萝这样的麻秸杆,趁早滚一边去。
干渴使谢萝绕过这尊凶神恶煞,从另一个桶里舀了一杯水。母金刚大怒:&ldo;去去去!真没脸没皮!&rdo;扑过去劈手夺过杯子,往桶里一倒,顺便给谢萝一掌。她只使了三分劲,谢萝已像皮球似的直弹出去,砰地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三王队长!
&ldo;抢水喝那么起劲!干活就死磨活泡!照你这改造态度,就欠在这里呆一辈子……&rdo;三王队长运了一上午的气,此时全部倾泻出来。
谢萝闷闷地按着挨了一掌的胳臂,离开冒着热气的水桶。
远远来了一座小山似的葡萄藤,根本瞧不见背它的人,好像它自己长了腿迅速地往前挪。走近了才看见一顶黑线帽。
&ldo;刘青莲!走了几趟?&rdo;三王队长煞住对谢萝的训斥,满意地问老尼姑。
&ldo;五趟!&rdo;刘青莲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ldo;瞧瞧人家!你们这些吃屎(知识)分子就该好好改造思想!&rdo;三王队长回过头来又呲儿谢萝。
不过今儿全队的任务还是完成得很不错,三王队长满意地看了看大道上堆的葡萄藤,提前吹响了收工哨。刘青莲刚想去舀水喝,母金刚已经把水桶挑走了。她颠颠地走进马厩,哗地一下子,开水全倒在尖下巴的大盆里。尖下巴立刻脱去鞋袜,两只脚泡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