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口坐着方队长,身旁放着一副木拐。阴霾的天空、黄叶、铁丝网衬着她的蓝布衫和花白的头发,显得那么悲凉。这位昔日的中队长失去了过去威风凛凛的气概,倒缩短了她和谢萝之间的距离。她拉了拉盖着断腿的棉大衣,说道:&ldo;等一会儿,皮队长上场部了,马上回来。这总结得让她看看。&rdo;
鸡窝二十(2)
连三篇解教总结都不敢拍板通过,谢萝立刻体会到方队长目前的处境,便乖乖地站在铁丝网旁边等着。
&ldo;黄春花和柴凤英还&lso;鳔&rso;在一起吗?&rdo;方队长大概觉得太沉闷,找了个话题。
&ldo;还那样。&rdo;谢萝应了一句没再多说。人家快解教了,没必要汇报她们,这种缺德事谢萝不想干。方队长好像看透了谢萝的心事,嘿嘿冷笑一声。一阵冲动迫使谢萝冒出一句话:&ldo;方队长,您说说,我有哪点不如她们,为什么现在还不能解教?&rdo;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句话她问了有四五年,结果总是挨几句莫名其妙的呲儿。对方态度好一点的回答:&ldo;上头有规定不放你!&rdo;问烦了就说:&ldo;问你自己!右派帽子是你自己戴上的!&rdo;有一回正赶上方队长不痛快,撇着嘴皱着眉说:&ldo;抱怨什么?每次运动好比上班车,立场不稳的就得刷下来,只要一趟赶不上,趟趟都赶不上。不能解教?怨谁呀?只能怨你自己。&rdo;说得谢萝更糊涂,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行比小偷妓女杀人犯更严重,需要无期劳教。但是这一次奇怪,方队长没说这些刺人的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地位改变了,观点也就改变。方队长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前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老革命,在知识分子面前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反右斗争时期,她弄不懂&ldo;右派言论&rdo;到底反动在哪里,只知道&ldo;上头&rdo;说他们是反革命就一定是。她对反革命的概念是以&ldo;地主&rdo;来定格的,因此对于谢萝这种右派,她一向认为是跟地主一类的东西罪有应得。&ldo;风雷激&rdo;造反派一顿打,打醒了她。她觉得&ldo;上头&rdo;的话并不正确,老伴王政委和她在农场辛辛苦苦地干,连星期日都不休息,犯了什么罪?就算替犯人去领药,也是按政策办事,没有落自己的腰包。这便是错误,便是罪行,便成了&ldo;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走资派&rdo;?什么事情都要等到落到自己头上才会认识清楚。方队长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前前后后想了个透,她的分析能力有限,但是越是头脑简单的人对是非辨别得越清。她只需确定是与非的标准,就能运用到任何方面。比如现在谢萝提出的问题,她立刻想到老伴王政委。谢萝的案卷她看过,参加革命的年头跟老王差不多,罪行也就那几条,和&ldo;风雷激&rdo;加在老王头上的也差不多。明摆着是不知得罪了哪个&ldo;神&rdo;,趁着反右斗争报复一下子。不过她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谢萝,只是含含糊糊说了三个字:&ldo;等着吧!&rdo;
&ldo;等到哪一天呢?我已经劳教八年多了!&rdo;谢萝幽幽地说。
方队长听出谢萝没说出口的那一句&ldo;我冤枉啊&rdo;。她暗想老王临死的时候喊的也是这句话。算你运气,关在铁丝网里,上头有令不准冲击劳改单位,要是在外头,你还有这条命?她又含含糊糊应道:&ldo;得了!就在这里等着吧!&rdo;
谢萝听到她着重吐出的&ldo;这里&rdo;两个字,不太明白,但是想起伙房老头送饭时悄悄说的&ldo;批斗会&rdo;,便觉得方队长话里有话。
总结送上去,九斤黄和柴鸡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老母鸡和芦花鸡都得再呆一年。芦花鸡表面没事人似的,淡淡地看不出想什么,心里却在咬牙切齿:春天的计划如果成功,她早出去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几个月下来少挣多少金钱!青春一去不再来,窝在这里浪费多少青春?两个使绊的仇人,一个死了,一个残了,都难解她心头恨,她天天一言不发,盘算新的计划。
老母鸡是劳教队的&ldo;虫儿&rdo;,有人出去等于开辟一条新路子,不能放弃。这几天她和九斤黄、柴鸡打得火热,密谈了好几次,不知布置下什么任务。柴鸡老实,一一应承。九斤黄烦了:&ldo;这么多事儿,我记不住!&rdo;
&ldo;过了河就拆桥呀?&rdo;老母鸡连连冷笑。
&ldo;不是冤鬼,是刺猬……&rdo;九斤黄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ldo;那也是禳解了变的!刺猬、黄鼠狼、狐狸、耗子……神通大着哩!&rdo;
九斤黄眯着眼仰着脸:&ldo;姑奶奶不怕!&rdo;
&ldo;小鬼的事露了,你怕是不能上这儿了!&rdo;
&ldo;上哪儿?&rdo;
&ldo;谋杀!得判十年以上劳改!&rdo;老母鸡轻描淡写甩出这张王牌。九斤黄立刻软了:&ldo;得!得!得!您老交待的事我还能忘了?&rdo;
&ldo;是啊‐‐咱俩的交情不是一年啦,水帮鱼,鱼帮水,总有用得着的时候!&rdo;老母鸡说得十分和蔼可亲,眼睛里却一闪一闪露着凶光。
鸡窝二十一(1)
皮队长做事就是快,总结送上去几天以后,早出工时,女劳教队留下了一批人,包括鸡窝组的三个。九斤黄和柴鸡满脸红扑扑,兴奋极了,不住地向出工队伍里的&ldo;相好&rdo;使眼色做手势,表示各种说不出口的心意。项四姐盯着九斤黄,绞尽脑汁去领会她的&ldo;哑语&rdo;,大笨象似的点着头,一下子踩着前面那位的脚跟儿,两个跌做一堆。院子上空回荡皮队长的女高音:&ldo;做什么鬼脸?不想走就留下!&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