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大夫紧跟在大步流星的方队长身后一路小跑,进了场部小楼步子就放慢了。方队长敲开了王政委的门,游大夫心里便打开了鼓:自己进不进?人家是干部是两口子,自己是个二劳改,夹在中间不好说话。
&ldo;快点进来!走不动道啦?&rdo;方队长不耐烦了,她弄不清药名和杨梅大疮的症状,需要游大夫帮腔。
王政委是个有文化的明白人,不等她俩说完,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按政策应该给药,解放初期大张旗鼓封闭妓院,他也是其中一员,亲眼见到旧社会留下的毒瘤。可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讲究阶级斗争,就不能翻老皇历了。性病蔓延固然可怕,造反派比梅毒更可怕。眼下已经零零星星出现迹象要把自己当作走资派来打,如果从我嘴里说出给药,医院院长敢贴我的大字报,说我不顾革命群众死活,跟妓女暗娼穿一条裤子!这些话没法对妻子讲,一来这位老区来的妇女主任是直肠子,捅出去更是娄子,二来她还带了条尾巴‐‐游大夫,不能让二劳改看笑话。肚里的算盘打来打去,灵机一动:把&ldo;球&rdo;踢给场长,院长是场长的老乡,准听他的话。拿起电话筒:&ldo;接场长办公室!&rdo;
铃声响了八遍,没人接,场长不知上哪儿了。方队长觉得老伴太&ldo;肉&rdo;了,这事儿还要请示场长?急赤白脸地说:&ldo;你就不能命令那小子?&rdo;王政委有点怕老婆,只得拨通了医院。
院长的大嗓门连站在旁边的方队长都听得清清楚楚。在他嘴里,方队长成了五类分子,破坏文化大革命的阶级敌人。竟敢要青霉素?现在交通断绝,药运不来,万一出事,她负责吗?贫下中农出身的方队长一向自认为是响当当的老革命,能吃他这一套?跳起来大嚷:&ldo;破坏劳改政策,你才是反革命!&rdo;
王政委一手把听筒挪开一尺远,另一只手向妻子摆了摆,两面夹攻他几乎被震晕了:&ldo;行了!行了!给女队两盒,马上打长途电话请局里送药来!&rdo;
&ldo;您说得容易,要得来吗?&rdo;院长在那一头跳脚。
&ldo;两盒绝对不够!&rdo;游大夫小声提醒方队长。
&ldo;住嘴!你看不见多艰难?&rdo;给两盒方队长就满足了,她不傻,知道局里也不太平,院长敢抗政委,证明不是说谎。自己见好就收,不能为这帮野鸡瞎起劲,说到底是她们自作自受,谁叫她们卖&tis;!
鸡窝十(2)
王政委好说歹说,又派了个警卫陪着方队长两个上医院,院长才勉强给了一盒。一盒十支药,游大夫捧着哭不得笑不得,给谁?
&ldo;给她们每人打一针!&rdo;方队长想得很简单。
&ldo;可不能这么打!&rdo;游大夫慌了,又不是撒芝麻盐。她费了大劲才让方队长听懂:每人一针的结果不但治不了病反而使病菌锻炼了抗药性。
&ldo;哦!敢情这也跟打游击战一样要集中兵力各个击破!那就给蒋月莲打!&rdo;方队长认为酱鸡的病最重。
&ldo;不!这个人的病情倒稳定了。&rdo;游大夫摇摇头。
&ldo;那就存着,用一支都要向我报告!&rdo;方队长说完,转念一想又变了主意,&ldo;拿来!交给我!&rdo;
游大夫肚里明白:不信任咱这个&ldo;二劳改&rdo;。
没有药只能隔离,当天晚上,女劳教队里大折腾‐‐重新调号,挤了又挤,挤出一间号子。这下子鸡窝组宽绰了,其他组十二三人一间,她们四人一间。老母鸡、九斤黄、澳洲黑、酱鸡一间,烧鸡、白勒克、芦花鸡、柴鸡一间。众&ldo;鸡&rdo;滋润极了,炕上三个,小铺一个。方队长真体恤下情,天气热得四脖子流汗,正需要空间,就多给一间号子。除了澳洲黑,人人着手布置自己的小天地。鸡窝组的传统是绝对尊重私人财产,不像小偷组,&ldo;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rdo;每人长着一只无形的手,特长是&ldo;变魔术&rdo;,能把任何东西从窝头到衣物变来变去,玩儿&ldo;乾坤大挪移&rdo;的法术。春节接见后,全体是小偷的二组就出了一桩无头案:一个新来的女囚接见时收到六双纱袜,三双雪青的三双藏蓝的,粗纱织就,内层拉绒十分保暖,见到的没一个不眼红。过了一夜,只剩一只雪青一只藏蓝,鸳鸯袜怎么上脚?失主向方队长哭诉。方队长带着三王和小郎把二组翻了个底儿掉,连墙旮旯的耗子洞都用火筷子捅了,十只袜子踪影全无。方队长不信邪,又把全队各组搜查一遍,还是没有。两个月以后,有人看见失主的邻居项四姐用雪青和藏蓝的棉纱织手套。方队长审问了几次,项四姐就是不承认偷袜子。有人说,项四姐是个快手,一夜不合眼在被窝里把十只袜子拆成纱线不在话下。可是没人看见她拆袜,棉纱线不是袜子,没有人证物证,方队长拿她没法办。失主只得一只脚雪青一只脚藏蓝对付到夏天。这种怪案在鸡窝组绝对不会发生,&ldo;鸡&rdo;们认为出卖肉体换取钱财有来有往不算缺德,看不起专做无本买卖的&ldo;三只手&rdo;。所以在鸡窝组再贵重精致的东西都可以摆出来大家欣赏,不必担心长翅膀飞走。她们差不多都见过大场面,品位相当高,连山沟沟里出来的柴鸡都很有点这方面的内涵。柴鸡学别的不行,对装饰打扮却特别上心,进了女劳教队在几个&ldo;洋鸡&rdo;的陶冶下,进步相当快。换了号子以后,她和芦花鸡两个争着睡小铺,没抢过那个尖滑的娘儿们,被踢上炕中间,懊丧得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