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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鸡窝三(1)

别以为蹲禁闭是休息,老母鸡觉得三天禁闭比上工地抬三天土筐还累。虽然号子里同样不生火,但是七八个同类挤着,相当于生了七八个小炉子,清早一开门窗,居然会冒出团团的哈气。禁闭室可就惨了,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稻草,呼呼的西北风,零下十几度的寒气,从无数墙缝钻进来,很快就夺走了老母鸡身上最后一点温暖。她在这口两米长一米多宽的&ldo;冰箱&rdo;里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冻僵了,不得不从铺草中爬起来蹦跳。

跳,跑,这是死去的爹教给她御寒的窍门。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那场洪水以前,十二岁的邵艳桃每天只会跟着娘坐在炕上绣花。家里有几十亩地,地里的活有爹和哥,灶上的活有嫂子,爹娘只盼着她嫁个财主。一个黑夜,十几丈高的水头冲倒了她家的瓦房,全家十来口只有爹和她抱着一口躺柜逃了活命。父女俩流落到天津卫,跪在马路边要饭的时候也是这么冷。不!比这还冷,那时身上只剩下一身单衣。冻得受不了,爹就说:&ldo;起来!跳!&rdo;

爹是傍黑那会儿咽的气,等到一只大脚踢着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ldo;嘛?呸!是俩路倒!&rdo;大脚的主人就是兰春院的老当家,差点被她绊个跟斗,低头细看:&ldo;嗳!这一个还有点气,是个丫头片子!&rdo;

到了兰春院,她觉得不如跟着爹一起去了那个世界。内当家的瞧不上她,说她那双肉里眼阴气森森毒蛇似的,挨打受骂,十三岁上就叫她接客。其实那老鸨才真正是条毒蛇,她大腿上还留着火筷子的烙印,是老鸨咬着牙烫的。也许是火筷子捅开了她的窍,她走红以后居然不嫁财主贵人,单单挑上老当家。鸨儿在被窝里抓住他俩的那天晚上,闹得天翻地覆,第三天竟气得吞了大烟泡自尽了。当然,到底是不是老鸨自己吞的只有她和老当家最清楚。

当年那样处心积虑收拾老鸨不知值当不值当。老鸨死了。邵艳桃顺顺当当接替了这把交椅。解放后枪毙了老当家,她也判了刑,据说还是因为她是受害者后来被迫当了帮凶才从宽处理。不过要是老鸨不死她决活不到解放。刑满释放后,她回到韩家潭一带摆了个小摊,卖烟卷,暗地里依然干老本行。老当家教会她内媚,更教会她怎么收拾对手。这次她因为给人拉皮条&ldo;三进宫&rdo;以后,靠着这点本事成了鸡窝组的头儿,要不是方队长忽喇叭儿调了个麻秸杆来当组长,芦花鸡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跳啊!跳!一天跳下来,腰酸腿疼。沓沓的脚步声惊动了大值班:&ldo;干什么?安分点!&rdo;

&ldo;安分?这么冷!我要是安分了,您就得收尸了!&rdo;

小郎心想:说得是,咱在值班室守着个炉子还冻手哩!这老家伙要真死了还是咱的责任,便瞒着队部给她送了两趟热开水。

第三天,居然没人答理她。没人带她放风倒便盆,更没人给她送饭。老母鸡以为这是放她出禁闭室的前奏,一直忍到中午,觉得不对劲,八成是发生了什么事把她忘了。她使劲摇撼那扇钉着铁条的门,捶墙,跺脚……最后放声大叫:&ldo;救命‐‐&rdo;

小郎听到凄厉的呼救声,才想起禁闭室里关着个人,马上向方队长请示:&ldo;放不放?&rdo;

&ldo;放!&rdo;方队长回答得十分干脆。她想:要是这一个不老实,也得关禁闭,那间小屋搁不下俩。

老母鸡哆哆嗦嗦回到号子,好比进入天堂。等到冻僵的躯体还了阳,她才发现了新情况:按说午饭后应该准备出工,但是鸡窝组人人端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新&ldo;猪头&rdo;谢萝拿着纸笔,只有一个人靠墙笔直地站着,是九斤黄。方队长喝斥老母鸡:&ldo;邵艳桃!坐好!别影响总结!&rdo;转身在小郎拿来的一张高凳上坐下,对芦花鸡点点头:&ldo;继续揭发!&rdo;

九斤黄姓黄名春花,二十多岁,是鸡窝组最丰满的一个,高高的胸脯仿佛揣着两个南瓜,因此获得鸡种中最肥硕的&ldo;九斤黄&rdo;称号。老母鸡暗暗纳罕:九斤黄识字不多,是个盲流,在南城用假结婚骗人钱财,干&ldo;打虎放鹰&rdo;的勾当。她有什么反动言论需要劳动方队长来主持总结会?

&ldo;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黄春花一贯反动,她还有隐瞒的罪行没有交代……&rdo;

芦花鸡拿着‐叠纸喳喳地念着,她早就准备在这节骨眼上出风头。九斤黄算是撞在枪口上了,谁叫她平常日子口没遮拦,显派她在男人堆里的魅力呢?再听下去,了不得,怪不得方队长要来坐镇!

&ldo;……&tis;月&tis;日她说在蓝靛厂傍了几个哥儿们,偷了三箱尼龙袜。&tis;月&tis;日,一百个半导体收音机。&tis;月&tis;日,……两台电视机、五米的卡料子……三个羊皮统子……这都是她亲口说的,有人作证!&rdo;

酱鸡立刻搭茬儿:&ldo;没错儿!就是在葡萄园耪地那会儿她对我说的,还有五箱肥皂哪!&rdo;

炕上掠过一阵惊叹,连方队长都变了脸色。肥皂?那可是个宝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社会上的人每户每月凭本才给两块,劳教分子没有份儿,要靠家里人节约几个月才能送来一块半块。洗头、洗衣服都得实在埋汰得不行,才舍得蹭两下子,用到指头肚儿那么大的片儿还得留着泡水。这九斤黄真了不起,一偷便是五箱,一箱一百条,二百块。大家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大堆黄澄澄的肥皂,金砖似的摞成一堵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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