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鸡最忌讳别人贬她的鞋。这双鞋是她用皮肉第一次发的财。老家在山顶上,不长庄稼光长石头,年轻人个个惦着往城里奔。有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叔回村探亲,一眼看上了她,跟她娘商量,带她进城找工作。进了城她瞧着前后左右跟她一般大的姑娘穿得整齐不说,那脚底下的鞋还带响,走一步呱嗒呱。她羡慕得不行:这是铜鞋还是铁鞋?要是穿上一双,这辈子算不白活!晚上表叔钻进她的被窝,城里男人没有山里妞儿有劲,折腾了几个过儿,男的没奈何,坐起来:&ldo;你要什么给你什么!&rdo;她张嘴要双&ldo;铁鞋&rdo;。&ldo;好说,明儿一早就给你买!&rdo;第二天,走遍几个鞋店,没有她穿得下的女鞋。男人只得把自己脚上的靴子脱下来给她,倒是正好一脚。她嫌走路不够响,男人又给她找鞋匠钉上十个桔瓣钉。这双靴子穿上脚走起来山响,盖过大街上所有的时髦小妞,是她最得意的一双鞋。卖大炕的酱鸡居然说是牲口蹄子上钉的掌!她顿时两眼圆睁,紧握着扁担要动手。幸亏老母鸡拉了她一把,朝芦花鸡努努嘴,她才作罢。
谢萝搬进鸡窝组,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号子挤了九个女囚,她跟芦花鸡、柴鸡挤在临窗的小铺上。小铺五尺宽,睡两个人凑合,睡三个人就麻烦,靠外的那一个时时有掉下地的危险。小郎考虑到这一层,指定柴鸡睡这个位置。
晚上,刚躺下,一股巨大的压力向靠墙的谢萝攻来。起初,她以为铺太窄,尽量收缩自己的身躯,给另外两个多留点空儿。后来发现来势不善,好像打算把她挤进墙里去。为了自卫,她不得不反击。她没有劲,可占了个地利‐‐墙。侧过身,手脚抵住墩墩实实的墙,她一寸一寸往外顶。
中间的芦花鸡本来毫不在乎,这个位置比较起来最优越:第一不会掉下去;第二冰冷绷硬的墙硌不着胳臂腿。两边怎么挤,都有她的地方。当外边发动攻势的时候,她就顺着往里去。没想到里边居然反抗了,力量还不小。两边一夹,她浑身骨节喀喀作响,几乎挤扁了。她只得随着往外去‐‐
这张小铺要是放上三个老老实实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的死人,绝对不会成问题。但现在是三个大活人,总得翻身动弹。柴鸡怕掉下地,加上老母鸡的点拨,当然更不能闲着。里边一个是她的仇人;另一个不熟,不过既然老母鸡要收拾这个人,想必跟老母鸡有仇。老母鸡救过咱,咱得报答。一上床她就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里拱,居然占了一半地盘。这帮读书人太熊,哪儿比得上姑奶奶?她咧了咧嘴,合上眼,舒坦地伸伸腰。刚要迷糊着,冷不防里边皮球似的反弹回来,那两个一起使劲,不,加上那堵墙,一共是三个。轻敌的柴鸡一下子被挤出小铺,咣当!啪嚓!正好掉在几个盛了半下子尿的一品盆上。
小郎听见柴鸡的尖叫,以为又&ldo;炸窝&rdo;了。这回她有了经验,照方抓药,提了一桶凉水,打开了鸡窝组的门,一看:嗨!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浇凉水,不过小铺也实在太挤了点儿,好办!&ldo;柴凤英,别闹腾了,上炕睡去!&rdo;
听得叫她上炕,柴鸡竟坐在尿水淋漓的地下,放声嚎啕大哭。小郎一想,拍拍脑袋,自己太糊涂了。前几天刚为了她个儿太大,方队长让她跟老母鸡换了铺位,现在又叫她上炕,那是没法挤,怨不得她哭。赶紧变主意:&ldo;芦秀慧!你上炕!不许再闹啦!再闹我就去请方队长,叫你们都进禁闭室!&rdo;
大炕上的全气坏了,芦花鸡虽然瘦小,到底是个人,一丈多长的炕挤七个人,每人不到二尺宽,怎么睡呀?但是都怕进禁闭室,又实在困得不行,嘟嘟囔囔一阵,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可是谢萝还是无法入睡,旁边好像躺着个大螃蟹,胳膊和膝盖时不时杵一下,她又从三分之一处退让到墙根。不大会儿听得身旁打起呼噜,她坐起来一看:外边剩了多一半的地方,这位街坊在梦中还紧贴着她往里拱,她悄悄爬起来,搬到外侧。
柴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挨着墙,新&ldo;猪头&rdo;睡着近四尺的铺位。她猛地坐起,一惊一咋地喊:&ldo;我怎么到这儿啦?&rdo;
&ldo;谁知道,反正我抱不动你!&rdo;谢萝睁开眼回答。
大炕上的&ldo;鸡&rdo;们惊醒了,都奇怪得不行,都唧唧喳喳:&ldo;出鬼啦?&rdo;&ldo;号子后头就是乱坟岗子哟!&rdo;
鸡窝二(3)
鬼?山里人最怕的是鬼,柴鸡也不例外,她的脸发白了。
&ldo;不干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怕什么?&rdo;谢萝见她的脸变了色,想安慰她。
谁知一句话戳了对方的肺管子,柴鸡想到自己干的事不怎么光彩。她以为谢萝知道了她和老母鸡的计划,对她甩咧子,忙不迭地一边下地一边说:&ldo;得了您,今儿后晌不挤您了还不成?&rdo;
谢萝知道事儿不能算完。劳教队的规矩:哪个组对新来的囚都要或多或少地&ldo;表示&rdo;一下,这种下马威决不仅仅是挤你两下子。但是她想不到&ldo;鸡&rdo;们的绝招儿。
又过了一天。一早,白勒克端进热气腾腾的粥盆,大伙纷纷取出自己的饭碗。谢萝愣住了:她那个掉了好几块瓷的搪瓷碗里盛着满满一下子深黄色液体,里边混杂着丝丝缕缕的血丝,上面还漂了一张染着紫血的月经纸,又臊又腥‐‐不知谁在碗里撒了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