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秧静静地听着,直到嫂子新生的小侄子突然啼哭起来,盖过了说话的声音。她能听见促织在叫,像是月光倾倒在石板地上的声音。她已经知道那就是她的未来了,尽管这些负责做决定的人们还没有真的决定。天以后,爹就回来了。一家人静静地围着桌子吃晚饭。嫂子叫令秧多吃点,脸上带着种奇怪的殷勤。爹突然放下了筷子,跟嫂子说:&ldo;明天起,把绣楼上的房间打扫出来,让令秧搬上去吧。&rdo;嫂子慡利地答应着。跟哥哥不动声色地对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面对面地告诉过她这件事,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就这样过了三年。都说令秧命好,可能是真的。因为就在正式答复了媒人之后,就传来唐家夫人病重的消息,没两个月就殁了。这种情形之下老爷自然是不好纳妾的,于是只能等等再说。又过了些日子,媒人再度眉飞色舞地登门,聒噪声在绣楼上能听得一清二楚。令秧从小妾变成了填房夫人。据说,是唐家老夫人,也就是唐简母亲的意思。那天傍晚,她从嫂子手里接过新做的水田衣,她想跟嫂子说她不小心把梳子摔断了,得换把新的,又担心被数落莽撞。可是嫂子专注地看着她的脸,轻声却笃定地说:&ldo;给姑娘道喜了。&rdo;可惜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参加,她是那个仪式上最重要的一件瓷器,被搀进来带出去,只看得见眼前那一片红色。所有的鼓乐,嘈杂,贺喜,嬉笑……都似乎与她无关,估计满月酒上的婴儿的处境跟她也差不多。她用力地盯着身上那件真红对襟大衫的衣袖,仔细研究着金线滚出来的边。民间女子,这辈子也只得这一次穿大红色的机会。不过也不可惜‐‐她倒是真不怎么喜欢这颜色。她轻轻地捏紧了凤冠上垂下来的珠子,到后来所有的珠子都温热了,沾上了她的体温。她希望这盖头永远别掀开,她根本不想看见盖头外面发生的所有事。前一天,嫂子和海棠姐姐陪着她度过了绣楼上的最后一个夜晚,她们跟令秧嘱咐的那些话她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嫂子说,用不着怕,这家老爷应该是个很好的人‐‐知书达理,也有情有义,婚礼推至三年后,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才算对得住亡妻‐‐这么一个人是不会欺负令秧的。可是令秧没办法跟嫂子讲清楚,她的确是怕,可是她的怕还远远没到老爷是不是个好人那一层上。她知道自己是后悔了,后悔没有在最后的时刻告诉海棠姐姐,令秧是多么羡慕她。她想起九岁那年,舅舅带着他们几个孩子一起去逛正月十五的庙会,她站在吹糖人的摊子前面看得入了迷,一转脸,却发现海棠姐姐和表哥都不见了。他们明明知道长大了以后就可以做夫妻,为什么要现在就那么急着把令秧丢下呢?昨晚她居然没有做梦,她以为娘会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来梦里看她一眼,她以为她必然会在绣楼的最后一个夜里梦见些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现在才知道,原来最大的,最长的梦就是此刻,就是眼下这张红盖头,她完全看不见,近在咫尺的那对喜烛已经烧残了,烛泪凝在自己脚下,堆成狰狞的花。盖头掀起的那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轻轻地,怯懦地冲口而出,听见自己的声音的时候她被吓到了,可是已经来不及。她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抬起脸,对着伫立在她眼前的那个男人说:&ldo;海棠姐姐和表哥在哪儿,我得去找他们。&rdo;那个一脸苍老和倦怠的男人犹疑地看着她,突然笑了笑,问她:&ldo;你该不会是睡着了吧?&rdo;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清瘦的脸,微笑的时候绞出来的细纹让他显得更端正。他好像和爹一样,不知道该跟令秧说什么。他似乎只能耐心地说:&ldo;你今天累了。&rdo;&ldo;你是老爷?&rdo;令秧模糊地勇敢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可以迎着他的眼睛看过去。他反问:&ldo;不然又能是谁呢?&rdo;他把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有点打战,不过没有缩回去。一直到死,他都记得,洞房花烛夜,所有的灯火都熄掉的时候,他和他的新娘宽衣解带,他并没有打算在这第一个夜晚做什么,他不想这么快地为难这孩子。黑暗中,他听到她在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他:&ldo;老爷能给我讲讲,京城是什么样子么?&rdo;唐简淡淡地笑笑,像是在叹息:&ldo;上京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早就忘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