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夫人不用这么客气。&rdo;云巧恭敬地起来后退了几步,才转身扬长而去。她最后的眼神里,盛满着炫耀一般的恶意。这一年的&ldo;百孀宴&rdo;那天,令秧就三十岁了。这件事还是谢舜珲告诉她的。虽说当日为着退婚的事情,他们大吵过一场‐‐不,准确地说,是令秧一个人同谢舜珲怄了好久的气,可是过一阵子,见也没人再来同她提退婚的事情,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在某天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蕙娘,谢先生这么久没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在这个家里,现今人人都敬着她,她只要一出现,无论主子还是奴才,原本聚在一起的人们都会自动散开,在她手臂尚且完好的时候,她从未感受过这种,因为她才会弥漫周遭的寂静。这种寂静不像是只剩蝉鸣的夜晚,也不像是晨露兀自滚动的清晨,这种寂静让人觉得危机四伏。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先把这短暂的寂静打破,率先垂下手叫一声:&ldo;夫人。&rdo;然后其他人就像是如释重负,先后行礼。她若是觉得某日的饭菜不合口,哪次的茶有些凉了,或者是中堂里某个瓶子似乎没摆在对的位置上……所有的人都会立即说:&ldo;夫人别恼。&rdo;随后马上按她的意思办了,她起初还想说:&ldo;我又没有恼。&rdo;但是后来她发现,人们宁愿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打发她,他们就在那个瞬间里同仇敌忾,把她一个人扔在对岸,她没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保持沉默,顺便提醒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又歪了身子。只有对着谢舜珲,好像她才能想高兴便高兴,想伤心便伤心,想生气就摔杯子‐‐因为只有他并不觉得,残了一条手臂的令秧跟往昔有任何的不同。不知不觉间,他们二人也已经相识了快要十四年。虽然谢舜珲年纪已近半百,在令秧眼里,他依然是那个潇洒倜傥,没有正形的浪荡公子‐‐他头发已经灰白,她却视而不见。&ldo;夫人三十岁了,我有份大礼要送给夫人。&rdo;谢舜珲不慌不忙地卖着关子。&ldo;准又是憋着什么坏。&rdo;她抿着嘴笑。&ldo;夫人到了日子自然就知道了。&rdo;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前年,在她自己都差点忘记她的生日的时候,谢舜珲到唐家来拜访,在老爷的书房中,送给她一个精致的墨绿色锦盒。她打开,见盒子里面也是一本跟盒面一样,墨绿色缎面的册子。她心里一面叹着这书好精致,一面翻开‐‐起初还不明就里,两三页之后,她难以置信地把它丢出去,好像烫手。不经意间再往那锦盒里一瞥,却见盒里还有一本《绣榻野史》,更加乱了方寸。谢舜珲微笑地看着她道:&ldo;慌什么,这也是人家送我的,放心,我还没打开过,特别为了避嫌。&rdo;她面红耳赤,瞬间又成了小女孩的模样:&ldo;拿走拿走,什么脏东西,亏我还当你是个正经人。&rdo;谢舜珲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ldo;夫人这话可就岔了,饮食男女,不过是人之常情。对夫人而言,私下里偶尔看看,权当取乐,不让人知道便好‐‐守节这回事,本意为的是尊重亡人,只是太多糊涂人曲解了这本意,以为守节必定是得从心里灭掉人之常情的念想,夫人看看这个尚能排解些杂念,最终为的还是成全夫人的大节。不是两全其美?&rdo;令秧大惊失色,是因为明知道这全是歪理,可是这歪理由他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还有些道理。谢舜珲笑了:&ldo;夫人若实在觉得为难,看几日便还给我就是了,就当是我借给夫人的。&rdo;令秧怒目圆睁道:&ldo;你做梦!若我看过了再拿给你看,那才是真正的淫乱。&rdo;谢舜珲开怀大笑了起来:&ldo;好好好,我早已说过了为了避嫌我动都没动过,夫人还是自己好生收着吧。&rdo;令秧悻悻然道:&ldo;我才不看这脏东西,我拿去烧了。&rdo;她当然没有把那本春宫图册烧了,她趁小如不在的时候把那盒子藏在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有钥匙的匣子里。锁上匣子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心在&ldo;突突&rdo;地跳,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道:&ldo;只是偶尔看看,应该不打紧的。&rdo;她自己并不知道,在所有参加&ldo;百孀宴&rdo;的宾客眼里,此刻的她才更像一个孀妇。她的左臂藏在了袖子里,她的衣服都特意将左边的袖子做得更长一些,便于掩盖那只僵硬,萎缩,三个手指难堪地蜷曲的左手。她的脸色更白,神情肃杀。也不知是不是巨大的创伤损害了身体的元气,她的嘴唇看起来也没有前些年那么有血色。走路的步态也僵硬了好多‐‐只是,席间的孀妇们真的很想在心里说:唐夫人还是老了;却转念又觉得这话讲得底气不足。她的脸依旧光洁如玉,眼角也依旧整齐得像是少女,所有伤痛的痕迹都明白地写在她脸上,却没有令她变得苍老。沉淀在一颦一笑间,那种坚硬的痛苦让人无法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她整个人像是凝成了冰‐‐其实冰层并不结实,往日的鲜活,往日的柔情,都还在冰层下面隐隐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