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秧和老爷大婚的那一年,侯武已经是管家手下最看重的人。他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意,不过他知道,他离自己真正想接近的东西还很远。对于老爷要迎娶的这位新夫人,府里的下人暗地里没有不摇头叹气的。都知道新夫人年纪比老爷小了三十岁‐‐这倒也罢了,可是原本只是打算纳为妾室的,夫人尸骨未寒,老夫人便已经拍板让她续弦做填房夫人‐‐若不是府里那两年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急等着一笔大的进项来周转,一个普通商户家的女儿怎么说也爬不到这个位置来。大家都慨叹着世态炎凉,也有人暗暗抱怨老夫人的无情,可是侯武知道,若没有这个新夫人的嫁妆,只怕他们所有这些嚼舌头的人的饭碗都成了问题。不管别人,他自己一直隐隐地感谢着那个十六岁的姑娘。有一件事,怕是老爷直到去世的时候都不曾知道。知道的人只有蕙娘、管家夫妇和侯武以及管家的另一个亲信。唐家大宅这些年还能如常运转,是因为令秧过门之后,蕙娘暗暗挪了一半嫁妆的钱入股了两间典当铺。且那两间铺子并不在徽州地面上‐‐谁都知道,大江南北,徽州人的典当生意遍地都是。蕙娘把钱放到了一个远行至福建的同乡手上,在福建,徽州人的典铺利息收得比当地人要低,因此不怕没有钱赚。这事自然是不能让老爷知道‐‐管家曾经提醒蕙娘,福建毕竟隔着千山万水,如何提防上当受骗。蕙娘却只是淡淡一笑道:&ldo;不怕,我自有道理。&rdo;侯武听说,后来蕙姨娘托人打点了一份厚礼,并修书一封,直接送去了福建,抬到那同乡所在的知府府上。如此一来,同乡看见唐家居然跟那位知府还有交情,知道自己在异乡经商总是有能仰仗唐家的地方‐‐所以年底核算分红的时候倒从没做过手脚。同乡的典当行越来越稳固,唐家大宅便越来越游刃有余地维持着收支的平衡‐‐状况最好的那两年还让蕙姨娘又在附近乡下置下了一些田产。没有人敢问蕙娘究竟是如何认识那位福建的知府的,管家娘子曾经诡秘地微笑道:&ldo;那知府怕是她从前在教坊时候的恩客。&rdo;侯武听了只是模糊地觉得‐‐难怪入股的事情,绝对不能告诉老爷。老爷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一定要等到夫人三年祭日过后再迎娶新夫人过门,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那年月老夫人不犯病的时候,说话是举足轻重的。不过有一晚,疯症来得剧烈,老夫人举起c黄边一只矮脚凳砸坏了房里的好几扇窗户,那次阵仗很大,最终是两个小厮顾不得避嫌了,冲上去才把老夫人摁住。次日,管家找人去盯着工匠修复老夫人房里的门窗‐‐还有,老爷吩咐,老夫人的窗子上从此以后都要装上铁制的栏杆。侯武负责监督着这个差事,这当然是他自己跟管家求来的。监工了大概两三日,老夫人房里的丫鬟婆子们便都跟侯武很熟了。闲聊的时候,他便不经意地问过,老夫人的疯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犯的。这些年来,这个问题他已问过好些人,但他得到的回答并不总是一致的。管家娘子和管家两个人就分别斩钉截铁地说出两个相去甚远的年份。他只好不厌其烦地找机会去问更多的人,试图从众多回答中得到一个大致准确的答案‐‐这件事,对他很重要。&ldo;是灾荒那年。&rdo;一个婆子语气非常肯定,&ldo;那时候你还小吧‐‐总之,是老爷带着蕙姨娘回府以后,那年的冬天。有不少逃荒的人都往休宁城里跑,既是往城里去,必定得路过咱们家的宅子。老爷心慈,便在大门外面吩咐管家支了口大锅舍粥,依我看,所有的祸端都是从这儿来的。&rdo;婆子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摇头道,&ldo;那天是腊八,老爷特意吩咐,那天赈灾的粥里多放点东西,算是给这起要饭的过了回腊八。那天排着队等着舍粥的、哄抢的,自然比平日里多出去好几倍还不止。早早地,粥便舍完了。可是,你说舍完了有什么用,那起下流没脸的饿死鬼才不会信。就都围在咱们门口不走。作孽,偏生那天老夫人一大早就上庙里进香去了。回来的时候,那群饿死鬼里有几个天天守在咱们家门口等粥,认得了咱们家的轿子,一窝蜂地围上去堵着路,对着轿子磕头,说是谢老夫人救命之恩,求老夫人再开恩舍点腊八粥‐‐你瞧瞧,什么叫得寸进尺,这便是了。说是来叩头求老夫人,可是你没看见那凶巴巴的阵仗,两个轿夫都被他们踩掉了鞋。&rdo;这婆子眉飞色舞,淋漓酣畅地骂着&ldo;饿死鬼&rdo;,不小心忘记了,那年逃荒的队伍里,也有自己家的亲戚,&ldo;叩头的那些人里有个道士打扮的,上去就掀开了老夫人的轿帘子,旁人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到咱们家的小厮舞着棍棒上去把他们打散的时候,那妖道已经对着老夫人不知念了两句什么,当晚,老夫人就病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