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因凤姐生日,诗社便暂被取消了。这日姐妹们再聚稻香村,商量诗社是否重起之事。探春突然说道:“我有一个想法儿,大家且听听看。”众姐妹便都让她说来。探春笑道:“我们起了这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昨儿本是定下的日子,又因事无心起社,这样下去这诗社还起得起不得?我想着,大嫂子脸软,须得再找个人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众人一想,也觉得有理。李纨也同意,略想了一想,笑道:“这个人选我已有了,便叫那‘凤辣子’司此职,再合适不过了。”探春拍手笑道:“大嫂子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咱们这就去找她。”姐妹们也笑着随她们一起去了凤姐的院子。
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忽见众姊妹进来,忙让坐了,平儿斟上茶来。凤姐笑道:“今儿来得这么齐,倒像下帖子请了来的。”探春笑道:“我们有件事,来求二嫂子。”凤姐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便将想让她作诗社的监社御史之事与她说了。凤姐听了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哪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这会子她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份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她们顽顽,能几年的限?她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她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枯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指着凤姐对众人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她就疯了,说了两车的精打细算分斤拨两的话来。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众人又笑。黛玉笑道:“好嫂子,究竟是大家看在你铁面无私的份儿上,觉得你司此职是极合适的。别人想作,我们还不允呢。”凤姐笑道:“妹妹说的,好似我是那黑脸判官似的。好了,好姐妹们,我知道,我要不答应啊,以后可就别想得人心了。”说着,又笑对李纨道:“好嫂子,你且同她们回园子里去。我才要把这米帐合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趟。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她们做去。好嫂子,你是最疼我的,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捡点着偷空儿歇歇,今儿好歹赏我一点空儿。况且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她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这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岂敢带累你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得好不好?看她会说话的!我且问你,你刚才那话算是答应了?”凤姐笑道:“自然是答应了。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这样可好?”众姐妹都笑道:“很好。”李纨也点头笑道:“这难为你。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她不送了去再来闹她。”说着,便带了姐妹们离开了。
黛玉与惜春画园子一事,李纨也禀告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李纨便找了凤姐,凤姐直接开了楼房,叫人将一应画具搬了出来给黛玉姐妹看,说是“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于是大家挑拣了一些,其余不足的凤姐又派人从外面采买了进来。黛玉开始慢慢起了稿子,宝玉每日便在潇湘馆帮忙,惜春也描些较为简单的图样。李纨、迎春、探春、宝钗也时常过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
近日黛玉因气温陡降,不妨着了些风寒,因自觉是小病,便没当一回事,也不听紫鹃的劝好生休息。因连日来画画未免过劳了神,这几日又引发肺部不适,一连几天咳嗽不止。紫鹃见黛玉如此,只得强逼着她躺在床上将养。因黛玉不喜吃药,亦嫌麻烦,坚持不让紫鹃去禀告贾母传太医来,只说过几日就好了。雪雁这几年也懂得一些医理,不用黛玉吩咐,自觉做些药膳来与黛玉调养。而园中姐妹们怕黛玉闷,也时常过来与她说些闲话解闷儿。宝玉更甚,一日来几次,生怕黛玉病中烦闷难熬。
这日宝钗来看望黛玉,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样拖着总不行。这样咳着,小病也会拖成个大病来。何不请了太医来看,治好了岂不好?”黛玉道:“无妨的。我知道自己的身子状况,这次虽咳嗽些,终究不是什么要紧的病,若是一点子头疼脑热的便去请太医,岂不是让人觉得我轻狂。”说话间,却又咳嗽了两次。宝钗点头道:“也是呢。你这病,虽说不甚大,却也应好生将养。总应吃些益气补神,清热去火的食材。依我说,燕窝便是极好的,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想道:终于绕到正题上来了,于是心中一动,顺着说道:“燕窝虽好,却难得。且若是天天吃,岂不是又要花去许多银子?本来我寄人篱下,这几年已经不入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的眼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买什么燕窝,那些人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何苦叫她们咒我?”
宝钗点头道:“这样说来,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和我一样?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要走就走了。我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吃穿用度皆是和她们家的姑娘一样,那些人岂有不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黛玉心念又是一动,佯嗔道:“宝姐姐这时候还拿我取笑儿。这会子怎会想到那上头去?宝姐姐想得可真是长远。”
宝钗的笑容淡了些,却仍笑道:“并不是取笑儿,妹妹多心了。我也不过是略提一提罢了。”说着替黛玉捻了捻被子,又缓缓说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笑道:“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不必说这话。你歇着吧,我且去了。”说着便起身离开了。黛玉看着她款步姗姗的背影,笑了一笑。
紫鹃此时走了进来,悄声说道:“姑娘,那燕窝——”黛玉微笑道:“我知道。放心,我们且看着,不必忧心。”紫鹃见黛玉如此说,也便罢了。
黛玉仍歪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秋日天气凉爽,夜复渐长,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且阴得沉黑,原来是变天了,不多时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雨,如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灰蒙蒙的网,网住了整个深秋的园子。天色阴沉沉的,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异常沉闷。紫鹃过来点了灯,黛玉在床头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遂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拿起笔写下几句,其词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吟罢搁笔,想想又将那纸揉成一团,扔至篓中。拉开抽屉,忽见那静静摆在屉里玉盒,闪着柔柔的光。黛玉不由地拿出打开,里面搁着水溶初见时送与自己的蕶苓香念珠。黛玉将那香串握入手中,沉思一会,又将它放入盒子,关上抽屉。看了看窗外,依然秋风萧萧,秋雨瑟瑟。
黛玉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太轻,如同那雨滴掉落泥土的声音,似有若无。
黛玉又抬笔慢慢写道: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搁下笔,一时心中十分感怀。叹息一阵,正要安寝,紫鹃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走了进来。
黛玉不觉笑了:“哪里来的渔翁。”宝玉也笑,又忙问:“今儿咳嗽好些了么?”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眯着眼细瞧了一瞧,方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你又不肯让告诉老祖宗,又不肯请太医来瞧,这样病着可有多难受。”
黛玉说道:“无碍的。”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便问道:“是什么草编的?哪里得来的?”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还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的这顶儿竟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一听北静王三个字,心里突然一震,宝玉后面的话便没有听进耳内,脑海里只翻滚着与水溶相见时的点点滴滴,神情不由凝滞住了。宝玉觉得奇怪,便在黛玉眼前招了招手,叫道:“妹妹。妹妹。”
黛玉回过神来,笑问:“你方才说什么?”宝玉道:“妹妹在想什么?我说将这斗笠送你戴可好不好?”黛玉笑道:“我不要它,你自戴吧。”宝玉想想道:“是了,这是外面男子戴过的东西,妹妹不能要,我竟疏忽了,妹妹莫怪。”黛玉想起以前宝玉也曾想把北静王送与他的蕶苓香念珠转送给自己,被自己这话挡了回去,不料他还记得。又因这话想起水溶,不禁觉得自己和这二人,似乎有一条隐形的线牵着,牵牵绕绕,却不知何故。
宝玉因见梳妆台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忙起来夺在手里,向灯上烧了。宝玉问道:“这样的好句,妹妹为何烧了?”黛玉静默。宝玉又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回去吧,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忙说道:“原该歇了,又扰得你劳了半日神。我且回去了,明儿再来看你。”黛玉点头道:“快去吧。可有人跟着没有?”宝玉道:“有两个婆子,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叫来紫鹃,让她将那个玻璃绣球灯拿了来,点上一支小蜡,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那灯笼命她们前头照着,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岂不好?”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又道:“明儿再送过来。”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
宝玉走后不多时,又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道:“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她外头坐了吃茶。那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便命紫鹃给了她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拿起燕窝,对黛玉说道:“姑娘,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且不说这燕窝如何,但说那宝姑娘每日遣个婆子送来,姑娘岂不是每日都要给赏钱?”黛玉淡淡笑道:“并不是每次都要给赏钱的。”紫鹃说道:“虽说赏钱可给可不给,可姑娘若真不给,岂不是又要被那起子小人编排姑娘的不是?如此不但花钱,还欠她一个人情,我真不知姑娘得了什么好处!”说着,神情便有些忿忿的。
黛玉笑道:“好紫鹃,难为你这样为我想着。既她送来,我们便收着吧,总不会是长久。”紫鹃低声道:“姑娘,这燕窝,该如何处理?我看,还是不吃为好。”黛玉心里也有些怀疑,便说道:“放在一处柜子里吧。”紫鹃又道:“是不是让雪雁拿出去医馆验一验?”黛玉突然觉得心里十分无力,草木皆兵,不得安宁,叹了一口气,道:“你自己看着处理吧。”紫鹃点头,拿着燕窝出去了。
黛玉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心中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