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残破的道观很快就出现在眼前,周围已经被荒草和杂木掩盖住大半,正殿外面的土院墙已经塌了,里面的房子风吹雨淋的破败不堪,唯一完好的就是后面的一个偏殿,房梁修的极高,两三层楼的样子,进去之后显示一阵阴寒,连光线也只能从破了的几处高窗里照进来,哪怕是临近中午,也倒着透骨的凉意。山民有些迷信,走到门口就不怎么愿意进去了,但是因为韩老他们给了钱,他也不好一下推拒,带着点讨好地指了外面道:“您看,这边还有一截房梁上掉下来的石雕呢,这个也挺精致的,您要这个吗?”他伸手要去揭那巴掌大的石雕小兽,原本是一大一小套着的,他揭不动,就要找碎石砸一部分比较精致的下来。韩老连忙拦住他,道:“别动它,我买了,你……你把大的一起给我背回去。”刘向导一脸为难道:“老先生,这也太大了,少说几十斤的东西呢,背不回去啊。”韩老手里的拐棍敲了敲地面,急道:“那也别动它!”刘向导有点不明所以,在他看来,他不过是带这位老先生过来捡漏、淘换宝贝,但是看着这位的架势这不让碰那不让动的,心里也起了嘀咕。陆鸣扶着韩老往前走了两步,对刘向导道:“对不住,家里老爷子第一次看到这些,有点激动了,这样你带我们去看看那些带颜料的泥皮在哪儿,这石刻我们不要了,拿两块泥皮回去就成。”韩老还要说话,被陆鸣捏了胳膊一下,低声劝道:“太沉了,放在这反而好一些,谁也带不走。咱们去前头看看还有什么东西,中午还要回去吃饭呢,您看个新鲜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韩老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视线也不再多停留地跟着陆鸣走了。山民只在外面坏了的地方捡拾一些东西,里面被泥土封起来的偏殿是不去的。韩老和陆鸣跟他再三要求,刘向导这才带着他们去了后面的偏殿。刘向导进门的时候拜了两下,韩老却是不在乎这些,让陆鸣扶着他的手臂,就抬步跨了进去。他们绕开掉下来的房梁和半垮塌的立柱,踩着腐烂了的木头走上前,里面的地面也是坑坑洼洼,黑的看不清什么,刘向导带了手电筒,打开了照给他们看。手电筒也看不了太远的地方,就只能看近前的一块墙面,上面绘制了大片的壁画,因为房舍已经残破,墙面上的泥皮被雨水浸泡,勉强能看出绘制的是道教体系的一些神仙,线条流畅,顺着衣饰往上一点点看过去,两米多高的壁画才看到头像,但是手电的光柱一落下,刘向导就吓地“哎哟”了一声,把手电筒都摔了!“头……头都没了!”刘向导吓地要后退,脚下绊了一跤,把手电筒也踢地滚了一圈,骨碌碌地一绕,这才发现四周放着的一圈泥塑石雕也是被砸的七零八落,不少塑像的头都被砸下来,横放在一旁,地上看着一片暗红色,也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的。刘向导喊了一声,扭头就往外跑,吓破了胆子。韩老没被这场面吓到,反而被他叫的那一声吓到了,没摔倒但也扭了一下脚腕,疼的“嘶”了一声。陆鸣扶着他,道:“您没事吧?”韩老摇摇头,咬牙道:“没事,没事,小陆你快去把手电筒拿起来,我再看一眼……这壁画上面好像有字。”陆鸣也不怕这些,他过去把手电筒捡起来,一边扶着韩老先生,一边抬了手电筒去照了墙壁看过去,上面的人物绘制的精美,但是毫无例外的每一个人像的脸都被划了,尽数被破坏,看的出来是人为的。寻找了一下,就看到有一面墙壁上写了大字,韩老急着过去看,一瘸一拐的走不快,只顾着用手电照前面的壁画,也没留神,走了两步衣服被什么勾住了身体一歪撞到了口鼻,磕的有些出血,满嘴的血腥味,还是陆鸣及时一把护住了他,这才没倒下。陆鸣撞倒什么东西,在暗处闷哼了一声。韩老忙伸手去摸他,紧张道:“小陆,没事吧?伤哪儿了?”陆鸣道:“没有,碰了一下木头,不碍事。”他摸黑又碰了碰老爷子,道:“您没事吧?”韩老摇头道:“没事,你扶着我,我们慢点走过去。”到了跟前,手电筒照着看了一遍,韩老嘴里“啊”了一声,带着点苦涩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陆鸣藏了一条手臂在身后,贴近了韩老也看的清楚,上面写的字是用油漆刷上去的,年代久了,剥落了一些,但也能看到零散的几个大字:打倒牛鬼蛇神。韩老苦笑了一声,让陆鸣拿手电照了一圈四周,被砸坏了的雕像也跟这个一样,尽数人为破坏了,已经没有一件能用。陆鸣伸手碰了一下泥皮墙上,碰了一手混着颜料的粉末,他轻声道:“这些已经泡坏了,带不走了。”韩老心里难受的不得了,站在黑暗里半晌没吭声。陆鸣道:“咱们回吧,回去跟他们说一下,看看还能不能抢救。”韩老拿手电筒又仔细看了一遍,瞧见一旁还有几个三角的金属铁架,上面已经锈迹斑斑,瞧着也是几十年没动过地方的老物件。他指了那个给陆鸣看,叹了口气道:“已经有人在咱们之前来过了,但是没能救走。”陆鸣没见过那个东西,问道:“这是什么?”韩老先生道:“没见过了吧,这东西是搬运壁画的,寺观壁画往往都是这么一大片,但是又都画在泥皮墙面上,粘下来就容易碰坏了,只能用这个铁架子一点点砸进墙面里去,贴合了墙壁,把这么一块完整的墙皮一起带走。”他往四周看了一下,果然又摸索着找到了几处在墙壁上的熟悉标记。“我记得这个,这个标记是说墙壁已经掏空,可以切割……”他举高了手电筒,果然在前方对应位置,找到散落的三角支撑架,放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带着铁锈单薄地立在那,已经彻底废了。老爷子叹道:“来这的人看来也是懂行的,我们六零年那会儿在永乐宫搬迁,也是弄了这么一套工具。”陆鸣在黑暗中看向他,带了点惊讶道:“您也经历过永乐宫搬迁吗?”韩老扶着他慢慢向门口走去,听见笑了:“怎么没去,能经历那么大个工程我这一辈子也没遗憾了。我以前不肯听家里的,就喜欢美术,背着画夹子就去美院上学去了,那会儿年纪小,才十六吧,考上大学也不知道该认真学什么,听见老师说去永乐宫,立刻就跟了去了……”他说到这里,忽然安静了一下,带了点低落地叹息道:“我们算是幸运的,66年之前搬完了,四五百张壁画无一损坏,虽然后面几十年没有再报道,也没人记得这事儿,但也值了。”陆鸣扶着他踏出殿门,阳光落下的一瞬,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里面的黑暗,看不到泼在地上的脏污油墨,也看不到墙壁上被毁坏的那些痕迹,他垂眼跟着韩老一起踏出门槛,扶着他走到院子里。出来之后,院子里空无一人,向导的布包扔在一边都没带上,看来吓得不轻,不知道跑去哪里了。韩老脸上有些血迹,陆鸣用带来的矿泉水打湿了手帕给他擦拭干净,瞧着老爷子腿直打哆嗦还要坚持站起来自己走,就起身蹲在他跟前,道:“我背您吧。”韩老有点犹豫,陆鸣又催促了他一声:“您不是中午还想请我吃饭?”感觉到韩老先生趴到他背上,陆鸣就伸了胳膊去后面把人背牢,又笑了一声道:“我运动一下,中午吃的也多。”韩老被他逗笑了,等走了一会,他才慢慢觉察出来陆鸣一边胳膊使不太上力气,微微发抖,低头看了一眼他有点湿了的深色长袖,惊声道:“你受伤了!是不是刚才在里面,碰到那些什么铁架……”陆鸣声音平静,把他背紧了,道:“没事,我能带您走回去。”韩老先生道:“你……”陆鸣打断他的话道:“您担心我找不到路?不会的,有人教过我认路,走过一遍的路,我都记得。”他往上托了托韩老,道:“您别动,就算是给我帮忙了。”韩老被他说的哭笑不得,到底还是没再动弹,只是把自己的拐棍给了陆鸣。陆鸣拿外套裹住韩老,把他系在自己背上,说:“您抱着我脖子,别动。”等韩老搂住了,他这才用拐棍支撑着继续往山下走,步子走的慢,但十分平稳,就像是他的人一样无声中给人一种信念,跟着他就能平安回去一样。陆鸣怕老人状态不好,就不住的跟他说话,主动开口道:“我父亲也参与过永乐宫搬迁,他以前也是美院的,不过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我还没出生呢。”韩老先生道:“哦?你父亲叫什么?”陆鸣道:“您先猜猜我的名字吧。”韩老笑了道:“你不叫陆鸿渐吗?”陆鸣笑道:“不是啊,‘鸿渐’这两个字其实是取了‘鸿渐于陆’的前两个字,易经中《渐》卦讲,鸿渐于陆,就是办事不要急于求成,要循序渐进的意思。我小时候脾气急,我父亲就老拿这个说我,后来在论坛上就用了这么一个名字,正好我也姓陆,勉强算是能沾一点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