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不理会他,叫婴齐挽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拉着继续急奔。小武也面色惨白,他腿上的箭上虽然不重,但发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断地沁出来,染红了衣裤。他们跑了大约一顿饭功夫,看见前面树丛中有座破屋。
刘据突然长啸嘶声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样也只是一个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小屋,急道,不行,我们宁愿找个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显眼的屋子。杜家翁曾带我来后山察看地势,据说这里有条秘道,可以越过山脊,一般人绝对无法发现。只要出了秘道,就是黄河渡口,渡过黄河,进入河南郡内,就相对安全了。
不要白费力气了,追兵这么近,我们怎么逃得过。刘据道,你们快走罢。他边说边使劲挣脱婴齐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木屋奔去。我现在下令,你们快走。
小武不忍,紧紧跟着他,边走边苦劝。刘据不再发话,奔到木屋,推开门,叹道,都是天意!说着木然地将门关上,你们不要进来。他颓丧走进去,迟疑片刻,将腰带解下,挂在屋梁上。
小武见刘据意志坚决,不敢闯进。但是突然听到里面有攀爬屋梁的声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隔着房门叹道,太子何苦如此。皇上未必会杀太子,实在不行,投降也无大碍。
刘据长叹一声,道,我愧对杜少翁,他们全家都为了我而死难,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而且为了我这个不祥的人,导致长安数十万生灵涂炭,想起这个,时时恶梦频仍,我现在也看开了,死亦没什么可惧。沈君还是自己逃罢,不必管我。说着,将脖子往革带上一挂,将椅子蹬掉。
小武听到屋里有物件翻倒的声音,无奈地望了望婴齐等人。他们几个状貌都极狼狈,头发散乱,衣服上满是血迹和灰尘。他刚想开口,听得不远的树林中传来很欣喜的声音,快,这里有血迹,反贼太子一定没跑远。
是啊,另一个满口乡音的声音应道,没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过上好日子,上天总算待俺不薄。
开头那个声音又应道,哈哈,是够幸运的,为了这个反贼太子,我们县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们万料不到,却被你这个乡下人也能拣了个便宜。你叫什么名字,现在的爵位是什么?
那个满口乡音的人答道,俺叫张富昌,本县山阳里人,爵位才是第一级公士,没想到马上可以跳到二十级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刚才那个使短戟的蛮子杀死那么多俺前面的人,也轮不到俺来拣这个便宜。
另一个细嗓的声音道,休要罗嗦,逐捕要紧。听他严厉的语气,显见得他是追得最紧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开头那个声音道,李大人说得是,等到抓到反贼太子,再好好庆贺罢。咱们快追。
小武沮丧地看看婴齐,点点头,唉,太子伤重,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走罢。
这时耳边又听得郭破胡的声音,府君大人,我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从旁边的树林中窜出,身上衣服褴褛,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珠。小武见他安全回来,心中一喜,破胡,你没受伤罢。郭破胡笑道,对付这几个县吏,能受什么伤。我杀了十几个,看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跟来。我们快走,这里山高林密,他们要跟来也未必那么容易。说着,他们拉着小武,奔入草丛。旁边的婴齐、张崇拉着郭弃奴,也紧紧跟着他们。郭弃奴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虽然面貌柔弱,但实际上还比较结实,跑起路来也堪堪跟得上。
转瞬间他们已跑入了一片竹林,但是很快又听见了弓弦声,和羽箭的嗖嗖声在身后追逐。小武愈发觉得自己力气不够了,他小腿上的箭伤不时渗出血来,一路撒了过去。他强忍着气喘,低头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颠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视野极端开阔了起来,面前是一片浊水长天。原来他们竟然跑到了悬崖边缘。黄河在遥远的脚下,如同一线,曲曳在群山万岭之间。
几个人都傻眼了,竹林的翠色笼罩着他们几个人,他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绿。小武坐在地上,仰起头,颓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岁为亭长以来,迄今已经七年。一下子升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间多历奇险。难道还至于忍辱偷生,去面对狱吏,受他们的凌辱吗。你们官不到三百石,可以赦罪。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弃奴侍侯我这么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他又看了看婴齐,道,婴齐君,有关刘屈氂和昌邑王勾结的文书,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机会成熟,再伏阙上书。恨我不能陪伴你们,也好,丽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郭弃奴一向将小武视若神明一般,她并不奢望他的爱,只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时,她也不敢主动和他亲热,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样的伤痛。这时见到小武如此悲观,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头悲哀哭泣。
小武眼中泪水又夺眶而出,他面前是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他仿佛又看见了家乡豫章县梅岭上青翠的竹林,鄡阳县幽深青绿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刘丽都一起同车行进在梅岭山中的情景,山间点缀的满是火红的杜鹃,那么红,那么艳……他的两眼越来越模糊,强笑道,何必伤心,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几十年的事罢了。他透过她的肩膀看着竹林,喃喃吟道: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远处逐捕的人声和脚步又渐渐地接近了,竹林间隐约可见赭红色的县吏公服跳跃闪烁。小武猛然推开郭弃奴,直起身来,向后纵身跳下悬崖……
几个县吏大呼小叫冲上前来,为首的一个喊道,我是新安县令史李寿,刚接到天子赦书。赦太子及跟从者无罪……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发掘出一座汉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字叫婴齐。随墓出土了大批竹简,竹简全部泡在地下水里,除了法律文书外,还有墓主平生所写的近千块木牍,上面记载了一个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经历,是汉代一个基层下吏由亭长上升到二千石秩级的最详细的记录,尤为让人惊讶的是,文书中涉及到西汉武帝时戾太子案件,而且竟然有这个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参与,给我们揭示了史书上阙载的许多细微情节和下层民众的平凡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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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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