掾吏们又七嘴八舌地交谈了一会,好奇地问,这朱安世到底犯了什么案子,竟让皇上也这么不安心,甚至要不惜委曲律令去答应令叔的要求。
公孙都叹了口气,这朱安世乃是名震长安甚至整个三辅的大侠,我很小的时候,就屡闻他的大名了。据说这人武功非常高强,而且热心帮助困窘的黔首,因此有一帮五陵恶少对他非常仰慕,争相为他卖命。如果有人得罪了他,根本不用吩咐,那些恶少年会及时斩了那个人的首级,而且也不向他表白。恶少年们这样做,倒是挺有意思的。似乎他们并不想显示帮忙杀人是在讨好朱安世,相反,他们认为这样不留姓名是应该的。如果帮了对方又去向对方邀宠倒显得品德有亏,十分可鄙了。他的声名达到极至的时候,连朝廷公卿都互相吹嘘自己是朱安世的朋友,虽然他只是个布衣,爵位还不到公乘,可是王侯们反争相来巴结他。
这也太没有王法了。掾吏中有人怒道,人命至贵,谁能代天子致刑罚?怪不得皇上如此震怒,竟至于下诏书逐捕他这样一个平民布衣。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如果皇上的诏书都对逐捕朱安世没有效果,令叔难道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以皇上那么至尊无上的位置,何必要跟令叔讨价还价?
公孙都皱了皱眉头,喃喃地说,这事确是越想越古怪,家叔怎么会向皇上提出那样的请求呢?他扫了掾吏们一眼,低声道,这其中的关节我想不通,也许并没那么复杂……也许皇上并不想惩罚我堂兄,因此给家叔一个机会,好堵塞谏臣们的嘴巴罢。虽然皇上近年来对家叔不如以前那么宠信,可是毕竟家叔跟了他那么多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家叔就一直侍奉他,到今天都快五十年了。不管怎样,这次一定要抓住朱安世,我堂兄的命才能保住。况且我们捕获了皇上诏书名捕的大盗,今年的考核无论如何能排在天下郡国前列,即便皇上又派出绣衣使者,我们有这样的大功在前,这颗脑袋一定可以暂时保下来。
掾吏们相视点头,齐声道,现在高府君既然不愿意管事,我们一切都听都尉丞君的吩咐。公孙都也笑着点点头,抬脚迈出里门。
一个五十多岁的里长从里门旁边的小屋里走出来,跟在公孙都后面,低声下气地打招呼,都尉丞君慢走,都尉丞君走好。公孙都好像忽然忆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里长说,前几日丞相府的牒文下达,命令豫章县逐捕京师大盗朱安世,豫章县令有没有给你们转发下达文书。
里长恭敬地说,丞相府的牒文,臣等怎敢怠慢。前日乡正已经将它传达给本乡各亭、里了,都尉丞君请看里门上的匾书大字。那里长说着,抬手指着里门的门楣。只见上面果然钉了一块木版,长三尺,宽二尺,削治得很平整,上书几行墨笔的大字:
太始四年八月丁亥朔丁未,豫章县令德、决狱曹史武行丞事,告豫章县各乡、亭、市、里:今诏书名捕三辅大盗朱安世,督盗贼史写移诏书,书下移至各部吏,各部吏即逐捕所辖各部界中,并明白大匾书写此牒文,悬于各乡、亭、市、里高显处,使吏民尽知之。
下面是另一块同样长短的大匾,上面也是墨笔的大字:
太始四年七月辛丑朔戊辰,丞相臣贺承制诏侍御史曰:今逐验捕治京师大盗贼朱安世,年四十五岁,为人:中状、黄色、大头、黑发有虬须、圆面。书到,二千石遣无害都吏逐捕。御史大夫下丞相、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太守、诸侯相,承书从事下当用者。
公孙都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王德的手脚倒不慢。不过这个决狱曹掾吏名叫武的是什么人?姓氏是什么?怎么他竟然&ldo;行丞事&rdo;?原来的县丞呢?
里长讨好地说,都尉丞君有所不知,这个决狱曹掾吏武是县令王公亲自提拔的,他原来是本县青云里的亭长,因为刚刚破获一起疑难凶杀案,王公上书廷尉,请求嘉奖,廷尉报文,将他破格提拔为守县丞的职位的。
哦,公孙都惊讶地说,是不是那件卫府剽劫案,难道是他破获的,我前两天还听说那案件极其复杂,恐怕没这么快结案的。
里长恭敬地说,那案件的确很复杂,当初县廷几个资深老吏费尽辛苦,一无所得。而卫府催逼又紧,县令王公好不烦恼。亏得这个决狱曹掾吏武明智冷静,才捕获了一个叫韩孔的盗贼,查出那柄凶刀是韩孔的。不过据说这个韩孔虽然承认刀属于自己,却声言那刀此前被窃,坚决否认自己杀过人。
公孙都有点兴致盎然了,他笑着吩咐里长,你去拿几张竹席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都尉府并不坐曹治事,我们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在这里帮你纠察来往的奸人算了。
那里长没想到一个八百石的长吏肯这么亲切地和他这个小小的里长聊天,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他受宠若惊地应道,都尉丞君请稍候,小人这就去准备竹席瓜果。他说完退了两步,急忙转身跑进里门,惊喜地大声嚷道,老婆儿子,快,快好好准备一下,今天都尉丞公孙君肯莅临我们的寒舍做客。这可是祖辈几世积德修来的光荣啊。快点把那陈年的米酒拿来招待公孙君。
公孙都看着那里长的背影,笑了笑,对掾吏们说,黔首们没见过世面,见了我这么个小官就欢喜成这样。要是在长安,我会觉得自己跟一个乞丐差不多。不过,你们可以看到,当官实在是有何等的荣耀啊!他仰首叹了口气,希望家叔在丞相的任上不会出什么差错才好。
掾吏们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露出了为难之色,他们低声道,都尉丞君可是八百石的长吏,这样……似乎不大好罢。朝廷早就规定,二百石以上的长吏,进入里门,官服都应该穿戴整齐。今天君要和一个里长坐在一起喝酒,如果被奸人看见,向上面告上一状,说君不顾及朝廷体面,公然混迹在一群普通的黔首中间,有损朝廷的威望,那恐怕会有麻烦的。
公孙都笑了,诸君不要太过虑了。其实刚才我们一起去拜见的高府君虽然疏懒无聊,他那句话却不是没道理的,皇上任命你做地方官,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你能保证地方上平静无事,官职就能步步高升,何必一定要拘泥小节呢?的确,在黔首们面前注重官仪是必要的,但是有时候做出一副亲民的样子,收买民心,也未必对治事没有好处啊。况且我现在想知道那个行丞事的小吏到底有什么能耐。如果他果然擅长断案,那么对我们会很有用处。我听说朱安世现在有可能在九江郡和广陵国一带活动。而广陵王和下沙侯卫益寿一向关系密切,要抓捕这个朱安世,我们需要拉拢几个能干的狱吏才行。
他们正说着话,这时里巷一阵喧动,只见刚才还空荡荡的里门,已经挤满了人头。不管是居住在里门左边的穷人,还是居住在右边的富人,都一个个呆傻而艳羡地看着公孙都和里长一家。里长满脸洋溢着欣喜,虚张声势地呵斥道,都回去,有什么热闹好看,都尉丞君今天特意来到我们南浦里视察治安,我们南浦里都应该感到无上光荣,但不要妨碍了都尉丞君的公事。他又指了指高悬在里门上方的木匾,看见没有,都尉丞君奉皇上的诏书,来逐捕京辅大盗朱安世。你们挤在这里,搞得这么混乱,如果有奸人混迹在中间,就难以发觉。抓不到奸人,就是废格诏书,要杀头的。你们数数,有几个头可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