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怀旧观
《怀旧集》这个书名我曾经想用过,这就是现在已经出版了的《万泉集》。因为集中的文章怀念旧人者颇多。我记忆的丝缕又挂到了一些已经逝世的师友身上,感触极多。我因此想到了《昭明文选》中潘安仁的《怀旧赋》中的文句:&ldo;霄辗转而不寐,骤长叹以达晨;独郁结其谁语,聊缀思于斯文。&rdo;我把那一个集子定名为&ldo;怀旧集&rdo;。但是,原来应允出版的出版社提出了异议:&ldo;怀旧&rdo;这个词儿太沉闷,太不响亮,会影响书的销路,劝我改一改。我那时候出书还不能像现在这样到处开绿灯。我出书心切,连忙巴结出版社,立即遵命改名,由&ldo;怀旧&rdo;改为&ldo;万泉&rdo;。然而出版社并不赏脸,最终还是把稿子退回,一甩了之。
这一段公案应该说是并不怎样愉快。好在我的《万泉集》换了一个出版社出版了;社会反应还并不坏。我慢慢地就把这一件事忘记了。
最近,出我意料之外,北京大学出版社的老友张文定先生一天忽然对我说:&ldo;你最近写的几篇悼念或者怀念旧人的文章,情真意切,很能感动人,能否收集在一起,专门出一个集子?&rdo;他随便举了一个例子,就是悼念胡乔木同志的文章。他这个建议过去我没有敢想过,然而实获我心。我首先表示同意,立即又想到:《怀旧集》这个名字可以复活了,岂不大可喜哉!
怀旧是一种什么情绪,或感情,或心理状态呢?我还没有读到过古今中外任何学人给它下的定义。恐怕这个定义是非常难下的。根据我个人的想法,古往今来,天底下的万事万物,包括人和动植物,总在不停地变化着,总在前进着。既然前进,留在后面的人或物,或人生的一个阶段,就会变成旧的,怀念这样的人或物,或人生的一个阶段,就是怀旧。人类有一个缺点或优点,常常觉得过去的好,旧的好,古代好,觉得当时天比现在要明朗,太阳比现在要光辉,花草树木比现在要翠绿。总之,一切比现在都要好,于是就怀,就&ldo;发思古之幽情&rdo;,这就是怀旧。
但是,根据每一个人的常识,也并不是一切旧人、旧物都值得怀。有的旧人,有的旧事,就并不值得去怀。有时一想到,简直就令人作呕,弃之不暇,哪里还能怀呢?也并不是每一次怀人或者怀事都能写成文章。感情过分地激动,过分悲哀,一想到,心里就会流血,到了此时,文章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的。这个道理并不难懂,每个人一想就会明白的。
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我是一个非常平常的人。人的七情六欲,我一应俱全。尽管我有不少的缺点,也做过一些错事;但是,我从来没有故意伤害别人;如有必要,我还伸出将伯之手。因此,不管我打算多么谦虚,我仍然把自己归入好人一类,我是一个&ldo;性情中人&rdo;。我对亲人,对朋友,怀有真挚的感情。这种感情看似平常,但实际上却非常不平常。我生平颇遇到一些人,对人毫无感情。我有时候难免有一些腹诽,我甚至想用一个听起来非常刺耳的词儿来形容这种人:没有&ldo;人味&rdo;。按说,既然是个人,就应当有&ldo;人味&rdo;。然而,我积八十年之经验,深知情况并非如此。&ldo;人味&rdo;,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怀旧就是有&ldo;人味&rdo;的一种表现,而有&ldo;人味&rdo;是有很高的报酬的:怀旧能净化人的灵魂。亲故老友逝去了,或者离开自己远了。但是,他们身上那一些优良的品质,离开自己越远,时间越久,越能闪出异样的光芒。它仿佛成为一面镜子,在照亮着自己,在砥砺着自己。怀这样的旧人,在惆怅中感到幸福,在苦涩中感到甜美。这不是很高的报酬吗?对逝去者的怀念,更能激发起我们&ldo;后死者&rdo;的责任感。先死者固然能让我们哀伤,后死者更值得同情,他们身上的心灵上的担子更沉重。死者已矣,他们不知不觉了。后死者却还活着,他们能知能觉。先死者的遗志要我们去实现,他们没有完成的工作要我们去做。即使有时候难免有点想懈怠一下,休息一下,但一想到先人的声音笑貌,立即会振奋起来。这样的怀旧,报酬难道还不够高吗?
古代希腊哲人说,悲剧能净化(katharsis)人们的灵魂。我看,怀旧也同样能净化人们的灵魂。这一种净化的形式,比悲剧更深刻,更深入灵魂。
这就是我的怀旧观。
我庆幸我能怀旧,我庆幸我的&ldo;人味&rdo;支持我怀旧,我庆幸我的《怀旧集》这个书名在含冤蒙尘十几年以后又得以重见天日,我乐而为之序。
我是个杂家
主编对我说:&ldo;要写一篇跋。&rdo;我漫应之曰:&ldo;可以。&rdo;那一位我姑且称之为&ldo;助理主编&rdo;的小伙子从旁边敲了一声边鼓:&ldo;越长越好!&rdo;我也漫应之曰:&ldo;可以。&rdo;于是就写跋。
但是,写些什么呢?我心中无数。
按照老习惯,我还是先交代一下本书编选原则和具体做法为好,这样对读者会有益处。
首先碰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叫&ldo;学术文化随笔?&rdo;最初我对这含义是并不清楚的。&ldo;学术文化&rdo;的含义我是清楚的。但是一同&ldo;随笔&rdo;联系起来,我就糊涂。按照我的理解,随笔都是短的或者比较短的,长篇大论的随笔我没有见到过。而真正学术文化的论文往往比较长,甚至非常长,至少我自己的论文就是这样子。这真是一个矛盾,怎么解决呢?削足适履。我认为不是好办法,这样会破坏了论文的完整性,为我所不取。我坦率地提出了我的意见,主编和&ldo;助理主编&rdo;通情达理,虽微有难色,但仍然安慰我说:&ldo;长一点也可以。&rdo;这可以说是给我吃了定心丸。但也只定了一半。&ldo;长一点&rdo;究竟长到什么程度呢?我心里仍然没有底。
长短之争是与&ldo;可读性&rdo;有联系的。据说,短了就有可读性,长了可读性就差,或者甚至没有。对于这一点,我又对他们两位慷慨陈词,说不要形而上学地看问题。最近报刊上时有一些短文,长只几百字,短则短矣,无奈空话连篇,味同嚼蜡,一无文采,二乏内容。这样的文章可读性究竟在哪里呢?反之,《红楼梦》长达百余万言,然而人们却一拿起书,就放不下,如磁吸铁,爱不释手,你能说这书的可读性差吗?
&ldo;你在狡辩!&rdo;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说。我承认,狡辩是有一点的,但不全是。我们且退一步想。只给今天的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吃冰淇淋和奶油可可等甜品,决非健康长寿之道。冰淇淋和奶油可可等是可以吃的;但应该加上一些苦的、辣的、涩的、酸的、咸的食品。让他们知道,世界上的食品不都是甜的。这样可以锻炼他们的胃口,使它能适应世间一切味道。偏食是有害无利的。
长篇的学术论文,有的确实是艰涩的,难以‐下子就读懂,决不像冰淇淋和奶油可可那样香甜适口。但是,这样的文章是有余味的,如食橄榄,进口苦涩,回味方甘。这个&ldo;甘&rdo;同‐进口就感觉到的&ldo;甜&rdo;,决不是同一个层次,同一个境界。稍有经验的人一想便能明白。何况,这样的文章在本&ldo;大系&rdo;里是绝难避免的。因为,不管是&ldo;大师系列&rdo;,还是&ldo;探索系列&rdo;,其中有一些人是专门写这样的文章的。如果不选这样的文章,有些人是难以进入任何&ldo;系列&rdo;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