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还没有香的时候,老刘揣着县里发的会议纪念保温杯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里小憩一下,中午两个孩子都在学校吃,媳妇儿又把昨天吃的剩饭用微波炉热的齁咸又干硬,他感恩地吃了,奈何中年人的肠胃实在消受不了,慢性胃炎折磨的他有苦说不出,看着饭后忙着给孩子们刷鞋的媳妇儿,老刘决定还是忙一点。
“今天的病人情绪不太稳定,我有点担心,就先过去了。”
“嗯。”
毫无情绪起伏的回答从洗手间传来,伴随着的是急速的毛刷摩擦板鞋的声音。
老刘舔了舔嘴唇,有点紧张地端着没装水的杯子回到了他下午两点之前都可以一人待着的地方。
他并没有说谎,今天上午来的新病人确实有些棘手,从医马上二十年了,老刘躲过刀挨过骂,遭过打也被捉过妖,心理科的医生看起来平平无奇只要听听病人们讲讲故事就行,但那些尚有理智的病人要能心平气和地把故事讲出来也就是很好的,偏偏每周都会有这么一两个刺客一般人物,来时并不像个病人,也会眉头深皱地在走廊背着手看排班表,却也会在医护路过的时候冷不丁的开口辱骂。
这么些年,专业上的事情老刘尚且不敢吹嘘,可是骂人的脏话,栽赃的由头老刘听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然而每每有新人出现这些匪夷所思难以理解的理由便不要钱一样的不停刷新老刘的认知,随着新一批年轻病人的到来,老刘越发觉得“廉颇老矣”:病人们渐渐都是上过学的有了常识知识也拓展了一定视野的人,一直在这行耕耘的老刘也眼见着他们发作时的理由从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变成了UFo和大脑袋尖脸小胳膊小腿的外星人,又从吐口水诅咒变成了能量守恒和熵值,这段时间老刘被迫学着偷偷上网查询,这才知道不仅物理学站起来欲和神学争一片天,就连神仙们的仙法都被各种化学公式推来演去,灵丹妙药都被有利可图的商家“钻研”出了配方,头发已经不多的老刘不得不摸着脑袋承认自己距离安全退休似乎又远了一步。
这不今天这位,更是让他头疼,对方思维奔逸时可以自己滔滔不绝地讲大半天,普通话标准,吐字清晰,甚至还能自圆其说且有完整的逻辑链,而见到家人的时候却沉默得像个哑巴。
上午她初来之时虽有些衣着拉扯的狼狈,长发也散着,眼神之中也有些不属于年轻人的漠然,但是依旧算得上是个中上等的小美女,只不过单独面诊时对方一开口便兜不住似的想要告知所有人她确实需要住院治疗。
闭着眼睛还满是心事的老刘重重深呼吸一口准备起身,两点半还没到,只不过门外渐渐嘈杂起来。
老远地就听到休息厅里有人在说话,往常这时候因为病人们本身的或是药物干预的关系,住院区大多数时间都静悄悄的只有一些零星的喃喃自语,偶尔也会有些突发事件,但是绝对不像今天这样,从走廊往小厅去的时候竟然有一种班主任走在去教室路上的感觉。
等站到小厅的铁栏杆门门口刷卡时,老刘这才发现这个新来的病人在众人的围观之下“讲故事”。
早上已经面诊过,送她来的家人们都是痛惜又难堪的样子,老刘看得多了,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当他的家人们说出“女孩好不容易养得这么大,付出这么多眼看就能嫁人了”这种话之后,老刘心里也是明白的。
这个女孩并不是严重的病患,先前跟家人沟通的时候老刘甚至怀疑她是装的,虽然言语上神神鬼鬼的,可是这孩子干干净净也能自理,重要的是她并没有伤害他人的行为,但是家长却言之凿凿说她近日确实多次出现了类似于胡言乱语,幻听幻视的种种迹象,介于对方还是个未休学的大学生,平日里也没有过激的行为言止,所以老刘没有给她开药,只暂时留院观察,原本预备的就是下午单独与她面诊一次。
才相处了几个小时,院内大多数的医生护士们都放心她在休息的时候跟大家聊天。
这个康复医院是千禧年之后新建的,跟老式精神疾病类医院相比,这里只有少数房屋有铁质的防盗、防撞设施的,集体病房和休闲餐厅等场所也是光洁明亮,从环境上来看,更像是一家养老院,而不是让人觉得阴森可怖的监狱。
不过大多数患者都已经上了年纪,在千禧年之前,很多精神疾病方面的医院即使是正规的,也存在一定数量的“冤假错案”,而一个正常人类被冠以“精神病”,或者“疯子”的称呼之后,因为处在历史进程的特殊时间段,任何人被关上几年的话都会因为发展过于迅速造成认知断片,更何况在院内还会服用各种药物,出院后的“患者”也常常会因为无法跟上社会变化速度产生很强的心理障碍,所以很多年长的患者干脆回到了医院,只要费用不断主动要求入院的话就已经显示出这人心里是有些不康健的,因此院长们并不介意他们在此平静地住下去。
老刘悄悄地进了栏杆,尽量不打扰地在这女病人后面不远处坐下。因为个子小,他的病人,叫做李蕊蕊的女孩正盘腿坐在一张普通的休闲椅中。
“我最亲密的朋友,是个外星人。”她半边脸在阳光里,用手卷着自己的长发发尾。弯弯的眉眼中倒映着太阳的光,眉心眼位各有一颗小小的圆痣,但是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个尖下巴的小姑娘有一脸不符合当下国内审美的雀斑,非常破坏美感。
“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外星人!”一个大爷突然举手申诉,董大爷是旧院保留下来的老顾客,家里人每年正常交钱,却从不来看他,牙都掉了很是开心的大爷瘪着嘴道:“我七岁的时候,她就这么高,我七十岁了,她还是那么高!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的感情胜过婚姻!”
这套说法大家已经听过数次了,往往彰显了自己“柏拉图式”的爱情之后,董大爷会再来上一段嘴巴模拟的二胡版“梁祝”,这会导致以前是音乐学院出生的张大妈跟着合唱,之后又会有其他病人像过年一样翩翩起舞,虽然大家都开心,但是往往半天都不得消停,所以有护士适时地上前去制止了他。
躲在后面偷听的老刘乐了,这才是真正病理性的表现,他看见李蕊蕊眼里有种找到同类人的兴奋,然而等她听说这个大爷爱上了自己“幻想”出来的女友后,那种兴奋好像感变成了厌恶。
“老变态。”
她竟然毫不掩饰地骂了那病人一句。
病人们说脏话实在是太正常了,老刘并不觉得突兀。
被打断的李蕊蕊有些兴致缺缺,但是坐在她旁边暂时跟她一个病房的金阿姨却拍了拍她的手背,既是安抚,也是示意她继续,这位阿姨是几年前入院的,她是一名非常典型的木僵患者,她不好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着或立着一整天,不是她不想动,是她在精神层次上抑制了自己躯体移动的欲望,这种病人好的时候就跟普通人没多大区别,只是话少一些,而这位阿姨这两年的状况有些不太好,有的时候饭都不能正常吃,觉也不睡,前段时间在白天在角落里站着睡了大半天,护士们去查看的时候,却发现她自己也难受得在默默哭泣。
这年代发展虽快,但是医疗方面疑难杂症多如牛毛,即使老刘多次打电话和以往的师友们对她的病情进行沟通,也却很难缓解金阿姨的症状。
对于金阿姨的拍手行为,病人李蕊蕊看起来并不排斥,但是她跟家人们在一起时却不是这样的表现,老刘取出胸前的便携本,悄悄地记录起来。
被安抚的小姑娘心情很快恢复,她用手挡了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今天的阳光非常灿烂,隔着窗户外的槭树叶微微颤动,有园林工人在给小景做维护,雾状的水汽被喷洒在各种花草的叶片上,透过槭树喷射而来的阳光斑驳的映在玻璃上。
这场好似迎新会一样的围谈是病人们自发组织的,护士们刚刚换班还没有来得及关注这里,因此一时之间没人听到这小姑娘正渐渐严肃地跟每个围过来的患者交流起来。
“你那个好朋友会让你做什么事情吗?会不会跟你交流后改变你做事情的决定?”
李蕊蕊问还在豁着牙哼唱的董大爷。
入了神的董大爷已经尝到了两蝶起舞之时,正是兴头上,根本不理会她。
摇摇头,她又去问金阿姨:“你头发留得很长,你喜不喜欢风吹头发的感觉?喜欢晒太阳吗?”
刚刚还能自如活动的金阿姨却因为饭前药物的影响,意识朦胧且思维混沌,她难受的缓缓摇了摇头。
“哎……你们都不说话,我就说给你们吧。”
年轻的女病人调整了一下坐姿,她背对着太阳面对一群思维不太清晰的病友们讲起了她自己经历的世界,而当了二十几年精神科专家的刘医生也在这个还算有秩序的午后,听到了一个关于过去和未来的奇幻故事,而这故事不仅让围观的病人们都听得入神,就连老刘也几次神摇意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