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李父停好了车,想赶过来给奶奶开门,但是他一下车就一个踉跄摔在车门处,他的左脚不知怎么的突然虚弱无力,从脚踝到膝盖都麻痹了,因为没预料到会突然麻了腿,所以这一跤摔得极狠。
“大子!”奶奶和李母都发出惊呼,立刻去察看。
蕊蕊也着急地去看,甚至下意识地想搀扶李父。李父今年才三十七八岁,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突然左腿就麻木了竟一点也不能用了,吓得他自己也冷汗涔涔,但是他没有让奶奶搀扶而是自己挣扎着侧坐回驾驶座上,一把抓住了奶奶的衣袖。
“妈!我的左腿不是好了吗?怎么我又感觉使不上劲了?!”
隐去身形的蕊蕊也着急得很,她围着爸爸团团转,却见樱柠不慌不忙地又在吃东西,气的她皱眉跺脚毫无办法。
一边的奶奶双手穿过蕊蕊的位置,安抚着自己的大儿子:“没事的,等咱们出了这个村,就好了,你爸跟我说过了,我一开始没明白的,没事的,你的那个病,只在这里会复发。大子啊,你不记得了?小时候带你来看病,你家的老祖宗说过:回来是有影响的,但是,是暂时的,出了村就好了。”
这一番话只有李父和奶奶听得懂,就连李母也一头雾水。她怀里抱着还在昏厥的儿子,看着脸色惨白的丈夫,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问起。还好李父只是左腿麻痹小腿部分没有知觉,并不是不能行走。
急得不行的蕊蕊看他一言不发,白着脸想起了什么,然后熟练地用一只手把左腿搬着让没知觉的脚掌落在地上,等脚掌稳稳地踩到地面上之后,他又用另一只腿的力气努力地站起身。他好像很不服气似的咬着下唇,一脸坚毅的短暂站直,右腿跨步,用腰部的力气帮助左腿支撑,很快就熟悉地掌握了平衡,一言不发地往李氏庄园门口的台阶走去。等他扶着左边膝盖费力地上了台阶后,还站在“李氏”的红灯笼下等自己的母亲和妻儿。
奶奶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李父眼光扫来的时候又很快装作没看见儿子虚弱的模样。
他们这次赶路着急,但还是买了很多盒装的礼品带上的,这时候只有奶奶一人能拎这些东西了,蕊蕊蹙着眉头想去帮忙,奈何自己比空气还空气,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老、弱、病、残,狼狈地去敲着黑色厚重的大门。
“没事的,都说了不用担心。”
潦草的劝解了蕊蕊,樱柠看着头顶的红灯笼开始若有所思,但是还不忘记安慰一下蕊蕊。她对自己学会了看人脸色辨认心情这个新本领还有些骄傲,但是她却没看出来蕊蕊此时因为不能帮自己家人的忙不由来的生气了,她这场气来源甚多,又气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又气家人什么都不告诉她,又气樱柠白白做了一回李家的女儿,竟然干看着不出手,叫家人们受这样的委屈。
一旦沉浸在某种情绪中,李蕊蕊就很难自己脱身,她蹙着眉头没有理睬樱柠,从侧面看,这时候的她和李父确实是有些相像的。
一言不发,眉眼瞬间的冷漠,虽然蕊蕊还年轻,饱和的胶原蛋白让她没有在眉间挤出褶皱,但是再过十几年、二十几年,也许就会有一条并不善意的褶皱在她不皱眉的时候也堂而皇之地矗立在眉心。
守门的是个穿旧式短打的老人,看着跟李家的老太太差不多大。他依然耳聋眼花,根本听不清楚李父和奶奶的叫喊,摆摆手自觉地带路了。
一行人几乎艰难地穿过迂回的宅院,拐了十余道弯,过了好几个形状各异的月门,甚至又穿过了三个小厅,行走间在安静幽深的灰砖旧屋中似乎还听见无人居住的房间里传来“吱呀——”的开窗声,似乎有人偷偷打开窗看了这行色匆匆的一行人,又轻轻地关上了窗。
惦念着弟弟的病情,赶路的几个人都忽略了身后的异样,被那耳背老人带着,约莫走了十几分钟,兜兜转转数个来回,才来到一个略宽敞得蔽静大院的正厅中。
带路的老门人自顾自回去了,他脚程极快,与他的视力和听力根本不符,厅里一下安静下来,蕊蕊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奶奶都出了汗,心疼又愤恨,现下只能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倒是樱柠,已经好玩地爬上了大厅中间的主人位,她衣衫不整,光着脚踝散着头发,踩着椅子就上了桌,一屁股坐在主位旁边放茶水的一张方桌上。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之后,才有李家的人出来招待。来人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与村口的村民们一样,他穿着十分朴素: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配着黑色的长裤,裤脚整整齐齐的卷着,脚上穿着沾了泥的解放鞋,脖子上也挂着洗掉了颜色的汗巾,他与李父差不多年纪,但是脸上因为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已经黑得黑得发亮。即便这样,这人两颊上也是透着庄稼人朴实的憨厚微笑。
他一只手去撩开半高的门帘,一只手稳稳地端了个搪瓷茶盘,茶盘中间盛了一只颜色艳丽的搪瓷茶杯水壶,壶嘴冒着热气,壶把手上被细细的缠了隔热的藤条,旁边一摞子小茶碗,随着他大跨步的单手端进来也没有丝毫晃动,被稳稳地放在樱柠坐着的方桌上。
樱柠隔着壶嘴,夸张地闻了一下冒出来的热气,惊讶道:“这茶还真香呢!好像是花茶!”她头发散着,招呼蕊蕊过来也闻一闻,蕊蕊只当做没听见并不去理睬她。
来的这人正是大房的重孙子,也就是说,虽然他年纪和李父差不了几岁,但是辈分上却是实打实的小了一辈,和蕊蕊是一个辈分,真叫起来,蕊蕊应该叫他做“哥”。果不其然,他一进大厅就非常热情地微微弯腰招呼蕊蕊奶奶为“奶奶”,称呼李父李母为“叔叔”、“婶婶”。
“奶奶,好多年没见您了,上次您来,我和叔叔都还是毛头小子呢!”这黢黑的庄稼汉子十分利索地给客人上了茶,很亲热地跟奶奶攀谈起来,并不主动去问被抱着的弟弟。
按照常理来说,以往来得次数不多,但是大房的老祖宗以及家里其他人,譬如家里的女人们都会出门来迎接一下还算有些血缘的客人的,但是这次大房却只叫了最小的这个男丁来接客,还是在爷爷已经电话通知了他们的前提下。这种略显寡淡的茶水,单薄的人气,让李母都看出不对劲来,但是眼下孩子还在怀里,小手也因为攥紧的时间太长,不太明显的骨节上都泛白了,她也不纠结这些礼数不礼数的事情,李母刚想抢话说明情况,奶奶这边也十分着急地把话头先一步揽到弟弟身上去了。
“小毛,老祖宗不想见我们,我们也不介意,但是这孩子,还有,还有你小叔叔——”奶奶把这乳名叫做“小毛”的庄稼汉一把拉到弟弟这边,指道:“你看我这孙子,都这样了,只有老祖宗能安一安他的三魂六魄,你快带我们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奶奶着急地用手捶腿,她这两年头发开始花白,但是身体还算健康,此前也没有过什么腰酸背痛,这一天一夜的奔波叫她有些脱力,下意识地去捶腿,捶了两三下想起大儿子现在是一条腿拖着走的,又去一边讲话一边给他捶了两下,却被李父一脸不耐烦地推开,他脸上带了些戾气,很压抑地冲自己的亲妈皱了一下眉,似乎在努力地掩饰一条腿不能动的这个现实。
被称作小毛的男人非常坦然地往主位上坐了,笑眯眯地把这家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给自己也到了小碗茶水,呷了一口,才在李母焦急的眼神中再次开口说话。
“奶奶,老祖宗不在,弟弟也能好,您尽管放心。我只问您,上次叔叔来,是因为您一家子入了屠户,造了不应该的杀孽,不说因果这些,就单单讲那一万多只貂儿,实在死得不是很必要,这次您家里是又生了什么事端了?老祖宗说了,您这一家人二进宫,治或不治,还得讲清楚才行。”
这庄稼汉平静地讲出一番陈年旧事,别说是蕊蕊和樱柠听了诧异,就连李父李母也是一脸茫然,都去瞧奶奶。
奶奶对这汉子话里说的事情显然很了解,她张了张嘴想分辨什么,又默默地住口了,她看看还在李母怀里动都不动的小孙子,红了张老脸,说了实情。
“我说小毛啊,你跟老祖宗说说,我们这次确实没做伤阴德的事情。上次那些皮草,也是别人家卖了,大家都卖,我们就跟着卖的……这不是,穷怕了吗……”
她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但是看见那庄稼汉严肃的神情,立刻就知道说错了话:“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造了不应该的孽,才得的报应。我们改了,真的!那年大子刚好,我们就把貂笼都卖了,再也没有养过,更不要说杀了……”
她语气还算诚恳,她年轻时就见过大房老太太古怪的脾气,要不是这家人确实邪门得很,她也是轻易不想来的。
当年因为医院操作失误,在给大儿子打针后孩子当天站都站不起来了,老头子便带着她娘俩拉了几天的板车求到这里来。那一次也是这样被翻了老底,戳破了脸面,要不是为着他家治好了老大,她早就不让自己男人再跟老家来往了,总归那个老祖宗都一百岁了,她一走,这些孙子重孙子,再有几年出了玄孙,谁还记得她是谁啊!可现下不承想自己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孙子,又这样受苦受难的要求到她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