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了以后,这赵督学便昂首走进了杨作新的办公室兼寝室。杨作新见她将别人都支应走了,只留下自己一个,料想她没有恶意,起码这次没有恶意,于是也就放下心来。既然赵督学想问问&ldo;盐蛹蛹&rdo;的事,于是坐定之后,便清清嗓子,讲了起来。
待到坐定,四目相对时,赵督学也早就没了刚才的气势。眼见得杨作新的官样文章,她忍耐了几次,终于忍耐不住,竟鼻子一酸,扑簌簌地掉下几滴眼泪。她掏出手帕,将眼泪擦了,问道:&ldo;杨作新,你真的不认得我是谁吗?&rdo;
杨作新停止了汇报,故意有些诧异地说:&ldo;你是赵督学呀!&rdo;
赵督学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说:&ldo;你只知道你眼前的是赵督学,你就不记得,当年那个剪着短发的,热情洋溢的女学生,那个叫嚷着要学秋瑾,也写出一幅&lso;秋风秋雨愁煞人&rso;条幅的&lso;密斯赵&rso;了。&rdo;
&ldo;记得,当然记得,不过那都是当年的事了。&lso;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rso;,那时的少不更事,少年狂热,我们都不要提它了吧!如今,我是国民政府的顺民、模范小学的校长奇shu网收集整理,说穿了,也不过是为了个衣食饭碗而已。我想,你不至于寻我的麻烦吧!即便寻,我想我也不怕,时过境迁,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rdo;
赵督学想不到杨作新这样绝情,也想不到杨作新现在是这样的精神状态,她有些信了。这些年来,她的心里,其实一直有杨作新,她希望他干成一番大事,不管干什么,就是当共产党也行。作为一个女人来说,总是把自己最初钟情的男人,看做整个世界,看做崇拜的偶像,希望有一天,在邂逅相遇的时候,男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以君临万方的姿态降临人间,这时,她将对她身边的人说:&ldo;瞧,这是我最初的恋人!&rdo;
赵督学深深地感慨起来,看见生活将这样一个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昔日的英雄,变成了现在的冬烘先生,她甚至有些可怜他了。她开导他说,应当面对生活,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如果她看见她所爱的一个男人,最后竟在这座破庙里,消磨掉他的生命,直到死亡,她会伤心的。她接着问起杨作新的婚姻,听说杨作新如今还是单身,她很留意,她强调自己目前也是单身。最后,她鼓励杨作新说,在省城上学的时候,她不知道从哪本书上,抄了一句一个外国作家的名言,名言是写给男人的,出言粗鲁,有伤风化之嫌,但是现在就他们两个,因此她斗胆将这名言说出,算是口赠给杨作新吧!
&ldo;这句名言是:&rdo;赵督学停顿了一下,脸上泛起一阵杨作新曾经熟悉的红晕。她很快地接着说,&ldo;这句名言是:&lso;男人的事业在酒杯里,在马背上,在女人的肚皮上!&rso;&rdo;说完以后,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盯着杨作新看。她毕竟不是当年的&ldo;密斯赵&rdo;了,经历了社会,经历了人生,经历了婚姻,她已经成了一个干练的女人了。
杨作新迎住了赵督学的热辣辣的目光,并且从她的话语中,也听出了那露骨的暗示。但是他装做困惑不解,他的眼神是迟钝的和惶惑的,而且似乎还有一丝胆怯,其实在他的心中,也翻滚着一股滚烫的激情,故人相见,不管怎么说,那一段感情总是存在过的,并且曾经是那样美好,因此此刻杨作新真想迎上前去,攥起她的手,彼此都卸去伪装,认真地或者轻松地谈一谈。女人先卸去伪装了,但她毕竟是女人,虽然聪明过人,对这个世界毕竟还知之甚浅。杨作新成命在身,不敢有丝毫闪失,对于女人的用情,一时间也难辨真伪,他明白,一定要稳定住自己,不能感情用事,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想法子请这位赵督学上路。于是,好个杨校长,拽拽衣襟,咳嗽了一声,避开赵督学刚才抛过来的话题,又开始汇报起他的&ldo;盐蛹蛹&rdo;来。
杨作新迟钝的目光本来已经使赵督学难堪,觉得初次相逢,她的话说得多了点,露了点,正有一丝悔意,这时,见杨作新又拉起了那肮脏的&ldo;盐蛹蛹&rdo;,于是有些恼火地打断了他的话。赵督学说:&ldo;改天再拉你的&lso;盐蛹蛹&rso;吧!杨作新,你也明白,我不是为这事才在你这里耽搁的。我现在要走了,不过,我还会常常来的,或者,将你调到城里的学校去。唉,谁叫咱们曾经有过那一阵子哩!&rdo;
女人说到这,眼圈有些红,她掏出一面小镜子,匆匆地收拾了一下,最后,她要起身告辞了。这时,她看见了杨作新叠得有些零乱的被子。&ldo;你还没有学会叠被子?&rdo;她说,&ldo;记得上肤施中学时,我到男生宿舍找你,进了宿舍,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你将被子整好。我一边整一边说:&lso;我的乖孩子,你什么时候才学会自己管理自己呢!&rso;&rdo;
杨作新见女人这样说,学校里的那些日子,顿时历历在目,浮现在了眼前,他觉得他和眼前的这个赵督学,接近了许多。如果赵督学现在能不走,能继续说下去,也许,她将攻破杨作新,他们之间存在的那个鸿沟,起码在这个高原的早晨,会暂时填平,她所期望的那个当年的杨作新,会放下冷漠、戒心和自尊,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遗憾的是,赵督学没有能够继续说下去,出于一种习惯使然,她现在走到了杨作新的床前,伸出手来,要为杨作新整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