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懿尖利地问:“怎么不合适了?”
杨霈林轻声道:“宝宝,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大家。”
婉懿忿然止住,紧紧咬着嘴唇。文昌对杨霈林道:“爸爸,我陪你先去河边找妈妈。”
杨霈林缓缓摇头。文昌一怔,杨霈林道:“我自己去。你和你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尤其是你,文昌,你明白你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说罢,轻轻走上前,伸出双手握住秦飞的手:“阿飞,谢谢你一直照顾他们。谢谢你。”旋即转身,沿着街口往平桥走去。
秦飞一路走着,一路跟文昌他们说着话。他说文斓前两年终于从新疆回来,一家人的生活有了些好转,可静渊有一天从盐厂回来,踩着青苔滑了一跤,右腿粉碎性骨折,很受了一番罪。
“那个病房住了差不多十个病人,味道很不好,而且都是重病,他就看了一眼,便硬要回家去,说要死就死家里,用不着来这儿给人展览。谁劝都不听。你妈妈没办法来找我,我去了,劝他先住下,说能治病就好,病好不了对谁都是拖累,病好了就回家去住。他方安静了一会儿。文斓和你妈妈去求医院的人,说能不能想办法换人少些的病房,人家哪有办法可想?他们也没办法。好病房是领导们住的,静渊一介平民,不够级别。”
“不够级别?连同那医院都是林家的房子不是?”秦飞的妻子咏华在一旁轻声插嘴,秦飞瞪了她一眼,往后头居委会的人看了一眼,咏华登时缄口。
秦飞接着道:“静渊后来也没力气再跟人闹了,伤得太重,动手术的时候感染了肺炎,差点死了。总算上头有人来过问了一下,医院才做了些工作,至少你父亲的治疗没耽搁。你父亲病刚好些,我们才知道原来是市委的人打了招呼,后来才晓得是因为你们要回来。”
婉懿心中极是难受,哽咽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去盐厂?”
秦飞叹道:“你父亲是被盐厂返聘回去的,好歹能多领点工资。那天是单位发布票,他想着早些领了,就能给你妈妈买点好布做衣服。可你妈妈哪是讲吃讲穿的人?”
文昌本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方道:“原来……他也会对妈妈好。”
“文昌,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原谅他吗?”秦飞问。
文昌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看着眼前那棵高大的栗子树。
终于到了。
他们也终于见到了他。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费力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他穿得齐齐整整,如雪的头发一丝不乱,好像已经拾掇好自己,准备精精神神地出门,可他们还是从他的动作和放在床边的一双拐杖看出,他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当他们走进屋子,他便将动作停下,只是坐直了身子,微笑着看着他们,看着婉懿和文昌。
婉懿冲过去,轻轻跪下,将脸庞埋在他的膝上,他轻轻抚摸婉懿的头发,宛如她还是一个小女孩。
文昌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
老人凝视着他,目光很温润,隐隐有丝期许。
文昌几度欲开口,却几度停下,在老人略带失落地垂下目光时,文昌终于轻声道:“父亲。”
老人的肩膀微微一颤,竟没有抬头,生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惊碎此时的美梦一般。
文昌终于快步过去,同姐姐一样,跪在老人的面前,他仰头看着他,颤声道:“父亲,儿子回来了,儿子会好好照顾您。”
一滴泪落在文昌的手上,老人带着笑意的眼角竟泪水绵绵,文昌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道:“儿子欠父亲的时光,会全部补上。父亲,父亲!”
老人的手在颤抖,他终于开口:“文昌啊,你是想说,你爸爸把你还给了我,而我,是该把你妈妈还给他吗?不,不!”
婉懿和文昌心痛地看着他,看着他痛苦与喜悦交织的矛盾,老人摇着头,泪落如雨,“她从来都不是我的,不是。她和我,我和她,只是乱世里同一条船上的乘客,我们相依为命,但总归会在不同的渡口下船。只是我的渡口是她,她的渡口,是她自己的心。文昌,宝宝,你们的妈妈,就让她自己决定她的归处吧。”
……
杨霈林终于走到了平桥。刚才从车上路过这里,竟没有注意到河边浣衣的人们。
他在桥上站了许久许久,那里几乎还是多年前见到的样子,只是河流上再没有盐船,桥上也再看不到来往运盐的货车,再也闻不到空气里那股清新湿润微咸的气息。可他依旧一眼就见到了她,就一眼,那是他爱的女子,他的妻子,虽然早非眉黛鬓青,早已失去了红颜的芳华。
她就在那里,在洗菜、浣衣的人群之中。她和身旁的人们说笑着,他记得她的笑,他曾在其中消融。
他缓缓走到她的身后,只觉得脚步是软的,轻飘的,她拧着衣服,用她苍老纤细的手,水滴密密落下,在清澈的河流中溅起花朵。
她从河水泛出的花朵中看到了他的面容,惊愕地松开衣服,垂下双手。
仿佛是梦,她紧紧盯着水中的影子,就似只要自己一个动作,那影子,那人,就会消失一般。
可他的声音分明就在她耳边。
他说:至衡,我回来了。
她愣了许久,缓缓起身,河水中的倒影愈加清晰,这终于不再是梦,又或许这场长梦,做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