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把饭送至西房怀德屋内,怀德见他进来,礼貌地欠欠身,罗飞上下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傅少爷,气色好多了!”
怀德脸上微微一红,自己这几日在罗家白吃白喝,罗飞这么一说,他倒觉得有些臊皮。罗飞其实并无他意,见他脸红,立时知晓他心中所想,忙将托盘往桌上一放,径自把菜拿出来,一边放一边道:“若不嫌弃,今日我俩对饮一杯,如何?”
怀德道:“哪里,请坐。”
罗飞斟了酒,自己先一饮而尽。
怀德便也将自己杯里的酒喝了,心念一动,道:“鲁二今天过来,说罗兄找他问了问我家的事情,可是有甚不明白的?”
罗飞面色微微一动,却立时恢复如常,只微笑斟酒夹菜。
避过怀德问题不答,却问:“傅少爷今后有何打算?”
怀德微微苦笑,“丧家之犬,又是一身烟架子,哪谈得上打算?混一日过一日也就罢了。”
罗飞不忍告诉他静渊与傅家之间的瓜葛,见他神色凄苦,心里却忽然起了一念。
轻轻抬手,给怀德杯里又斟上慢慢一杯酒,道:“傅少爷可愿跟我去一趟扬州?”
怀德一惊,往罗飞脸上看去,见他神色平和,一双眼睛精光闪烁,似千头万绪都能一手理顺,让人心中稳定、信任顿生。
拿起酒杯,念及数月内自己家破人亡,恍若一梦,心中感慨万千,手一颤,酒洒了出来。
罗飞不疾不徐地道:“我们一起去扬州,白手起家,重头再来。”
将自己杯中余酒仰首饮尽。
重头再来。
这两个各怀心事的年轻男人,均在心里将这四字又默念了一遍。
第一卷洪流第二十四章关山几重(3)
三妹向来与七七形影不离,这几日因罗飞即将远行,便告了假,和母亲在家里给罗飞整理衣物行装。唯有一事,买来一堆牛皮底子和直贡呢,即便多出几双手来也做不了几双鞋,只急的满心焦躁。
七七偶尔会过来看看,三妹知道她亦舍不得罗飞,可偏生这个要强倔强的哥在家的时间多是深夜,平日依旧在灶里,想是一心要避开七七。孟家向来不娇生惯养,七七自小就学女红,手是极巧的,做鞋、绣花样样在行,连善存过生日,也穿七七亲手做的布鞋。七七见三妹拿着鞋帮子发愁,看那形状大小,便知是给罗飞做的,忍不住道:“我给你搭个手,免得误了大事。”
三妹本想拒绝,又不忍拂逆她心意,只好连声谢了。
鞋底是打好的牛皮底,就为穿得扎实,穿烂了都不走样。给鞋子上线最花功夫,先在鞋底子上铺一层轻薄棉花,盖上白布,从外面的中间上线,然后在鞋子的前后做个记号,打个分针,用锥子上线。
七七头都不抬,连着给三双鞋底上了线方抬起头来,轻轻喘口气,只觉得头晕眼花。三妹忙热了茶来,七七接过一口喝完,又拿起一双接着上线。
三妹看得心酸,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七七一边数着针脚,一边问:“可曾预备冬衣?夹袄够不够?别忘了带煤油炉子,即便在旅途中也可以做点热食。”三妹一一答了。七七又道:“牛皮底子虽好,却穿着硬,赶明儿我再做双棉的,轻软些,他不上工时好穿。”
做棉鞋要麻烦许多,用200多米棉线,光针眼就要上5千余个,两天能做好一双就算不错了。三妹颤声道:“七姐,你这是又何苦?”
七七好半晌不言语。
针脚飞舞,灯光下,一针针闪着光芒,眼睛似乎被这细小的光芒眩得花了,手也渐渐麻木,可七七心中只道:“我能做的,也就只有为他缝双鞋了。”
临行前,秉忠带着罗飞去孟家辞行。罗飞给善存和孟夫人磕头,谢了多年教养之恩。孟夫人忍不住流下泪,把他扶了起来,只道:“到了扬州,有什么事就知会一声,那里我的娘家人也是你的自家人。”
孟家长子至聪和罗飞自幼一同长大,要亲自送罗飞去成都坐火车,故留在成都没有回来。孟家几个儿子都在外地,后辈中只有未出阁的七七和大媳妇秀贞在府里,四媳妇沅荷因怀着孩子亦留在婆家,两个媳妇陪着孟夫人掉了几滴眼泪,附和着说了些客套话。七七站在大嫂秀贞和四嫂沅荷身旁,强力控制自己心绪,脸上却依然露出凄婉怔忡之色。虽早知有这么一天,心里却依旧像用冷水浸了,凉透透地有些刺痛。
罗飞见她发着愣,碍着善存与孟夫人,只朝她强颜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七七见他笑得勉强凄楚,眼里那股水汽再也按捺不住,那泪珠便盈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罗飞心里痛楚难当,忙别过脸。
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短短一瞬间的时间,如一生一样漫长。天地之大,人生之苍渺,他只觉得一颗心空空荡荡,连悲伤亦难觉察。
汽车渐渐驶离白沙镇。怀德坐在罗飞身旁,见他慢慢打开三妹给他的包裹,里面崭新的六双鞋。其中一双青布棉鞋,怀德记得三妹跟罗飞说过:“是七姐一针一线熬夜缝的。”
罗飞拿起那双鞋,轻轻抚摩,密密匀净的针脚,却似长了密密的尖刺,刺得他的手轻轻颤抖。
罗飞将头朝向窗外,日光晴好的天气,怀德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得清楚,两行清泪,从他的眼中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