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张侧颜在月光下越显皎洁。&ldo;那无关于好坏,也不是还心存期待或者旧情难舍。&rdo;萧见深说,他顿了一下,又缓缓道,&ldo;那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它存在过,而后又消失了。&rdo;傅听欢静默片刻。而后他忽然一笑,只道:&ldo;这真是女人的看法。似我辈豪雄者,可不是应该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rdo;萧见深同样一笑:&ldo;卿卿可会负我?&rdo;傅听欢于是收了笑容,那前尘往事如浮光掠影一样闪过眼前。这数年如一生,一生成一瞬。回首昨日,他再也无法讥嘲于自己的母亲多年的痴念。入骨相思知何味?便是这心化作尘埃,也自尘埃中生出了一念欢喜来。他道:&ldo;便纵为君所负,此生定不负君。&rdo;这句话如此平心静气,发自肺腑。叫萧见深凝神看了傅听欢许久。而后他缓缓回道:&ldo;我不负君,君不负我……便纵为君所负,定不负君。&rdo;&ldo;便纵为你所负……我之心,喜你,怒你,哀你,忧你……还是爱你。哪怕柔肠百结,亦是心不能旁骛……&rdo;月亮是缺了一块角的圆盘,星河随着时间一起流向远方。他们并肩躺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漫无目的地聊着那些往常不会说的话。比如日常的琐碎,比如过去与现在,还有未来。在说到过去的时候,傅听欢刚刚说了一句:&ldo;我那时住在一个临着镜水湖的庄园里,湖中有一日一月,每到十五月圆之日便生异象……&rdo;萧见深就突然接话:&ldo;那地方……可是有一个天情小筑?&rdo;傅听欢怔了怔,答道:&ldo;那就是我家。&rdo;讳莫若深多少年,直至此刻,那一句&lso;我家&rso;便这样简简单单地说了出口。说完之后,傅听欢看着萧见深,他的心脏微微鼓噪,觉得对方将要说出口的事情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下一刻,萧见深看着傅听欢的眼,答道:&ldo;小的时候,我曾经和师父一起去过那里。在那里看见了镜水湖之异象,那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颇为美丽的地方。&rdo;☆、章八一萧见深此时已经陷入了沉思。他乃是七岁之时碰见聂齐光的。当年聂齐光将他自宫中拐走,先于周遭游历了三年,而后在十岁之时,带着萧见深前往天情小筑。那一日也并未真正地去一个地方,不过是在赶往最终目的地的时候于中途稍作盘桓而已。只是萧见深运气好,那一日正是当月十五,他们停留的半日也正是镜水湖出异象的半日。日与月在粼粼之寒水中交替轮转,平静的湖面出现了龙吸水,先是一个,而后变成了九个,待到九九归一之后,水地的龙吸水变成了天与云之间的龙吸水。那旋转攀升的一注水流,自水面而探入云端,此云水之间,好似真有神龙在云中拨云弄雨,置易乾坤。&ldo;我十岁那年……你应当正是九岁。&rdo;萧见深将当年看到的奇景娓娓道来,话语之间,那本已在记忆中陈旧的东西似乎又鲜明起来,当日的水汽与风,再一次湿漉漉扑面而来,&ldo;那一年师父带我至镜水湖,将我丢在镜水湖边,言语间只道自己去见一晚辈,叫我在此看个景色……&rdo;&ldo;你肯定见不到我。&rdo;傅听欢已经接上了话。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淡淡的喟叹,&ldo;我母亲于我六岁之际去世,我于同日离开天情小筑。你去的那一年中,小筑荒芜,她坟头的野草都长得人高了吧。&rdo;&ldo;是。&rdo;萧见深亦道,&ldo;我去的那一年中,周围已经荒芜。我看着眼前奇景,心中只想道:此情此景造化天然,非同人世,周围果然不见人踪……&rdo;&ldo;你如此一说……&rdo;傅听欢笑起来,&ldo;我细细回想,那最初的几年里,也并不是一点美好的回忆都没有的。&rdo;&ldo;我母亲薛情是释天教圣女,我父亲则是马夫出身。&rdo;&ldo;当日的释天教圣女是如何想将一介马夫玩弄于鼓掌证明自己魅力,而最后又是如何被这一介马夫玩弄于鼓掌证明自己魅力的……都不消再说了。我父曾为我母闯过释天教。在闯入释天教中的时候,他还刚刚接触武功,为寻我母不惜拿命去赌那不可能一事,为此不止刚刚练起的武功被废,还险些命丧黄泉。由此真正赢得我母亲的芳心……&rdo;&ldo;然后……&rdo;傅听欢沉默了许久。&ldo;他们相爱,我母亲珠胎暗结。傅清秋在武道一途上根骨非凡,有了我母亲费心寻来的秘籍之后一日千里。他建立了归元山庄,在我母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之际,带着武林之中名门正派杀上释天教,因之前与我母亲的多番相处,他熟知释天教中的一切,此一役中,傅清秋为大破释天教之功臣,尔后归元山庄果然一跃入江湖一流教派行列,成为能与摩尼教、一灵观等正道魁首相比肩的存在。&rdo;&ldo;那一役中,傅清秋废我母亲的神功,带着我母亲与我来到了天情小筑。&rdo;&ldo;此后的第一个三年里,傅清秋应当一点也不为当年带人攻打释天教一事挂怀。他倒是真待我母亲如妻子,待我如儿子,大约也承诺过等他真正在武林中站稳脚跟之后,就将我母亲与我公诸于众……&rdo;&ldo;可胜利者当然能不在意过往,失败者则注定耿耿于怀。&rdo;&ldo;我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已经有些忘记了……&rdo;时光已如水逆流而回。傅听欢看着自己的逐渐变小、变小,修长的身躯变成了矮矮胖胖的模样。那时候他走路还踉踉跄跄,那时候天情小筑也不像此后的几年一样冷清宛若鬼蜮。因为那个时候,傅清秋还时常住在这里。他会走路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剑,拿起的第一把剑,正是傅清秋亲手削成的木剑。归元山庄的庄主,顶天立地的丈夫。天情小筑的主人,耐心厉害的慈父。这已是一个男人最完美的角色。可惜过往无法抹消,一切只如画皮虚幻。而虚幻终究是要被揭破的。薛情在傅听欢三岁之日,已暗中筹划两年有余,欲毒杀傅清秋于天情小筑中。只是事情最终没有成功。傅清秋也终于撕破了他一直伪装出来的顶天立地之模样,与薛情翻脸,此后三年一直到薛情去世,都再不踏入天情小筑一步。那一年事情爆发之时,傅听欢正在门柱之旁看见了一切,但除了孩子残余不能消褪的惊恐之外,他已经再不记得其余东西。唯独傅清秋走时的那一眼,便如日日梦魇一样,刻在灵魂深处不能洗去。傅清秋离开天情小筑的时候经过傅听欢身旁。孩子仰望着父亲,父亲低视着孩子。傅听欢此时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大抵惊恐与哀求交而有之?然后傅清秋的视线‐‐这样的视线在当时的时候并不为傅听欢所理解。可是一日日过去,一夜夜回想。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答案。那不是冷漠,也不是憎恶,当然更没有不舍与怜爱。那就是评估。傅清秋的所作所为,从过去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虽骗自己做尽了爱了旁人之后的事情,可他心里知道,他最终只爱他自己!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的其他人,妻子也好儿子也好,甚至最后的归元山庄也好,在他眼里,不过随手可取,随手可抛的一个物件。当年他早早将一切都想了个清楚明白,于是鄙夷自己母亲竟不能看透。然而现在再度回想,那种鄙夷与麻木之中,或许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迁怒。迁怒于母亲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父亲身上,又将自己最亲的父亲的离去怪罪于母亲身上。虽从未宣之于口,却曾经每每深夜,总希望事情能够再一次回到那天之前……&ldo;但一切只是妄想。&rdo;傅听欢淡淡说,&ldo;我在怨憎着我母亲软弱的同时,并没有意识到,当年只会怨憎母亲的我,是同样的软弱。&rdo;&ldo;我曾期许回到过去,但有形之水尚且不能倒流,何况是无形的时光?&rdo;&ldo;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此后的又三年里,母亲身死,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天情小筑。&rdo;&ldo;那时我心怀一口怨气与怒意,想着等学成了本事之后,必向傅清秋报复,报复其当日如同物件一般看我的眼神。&rdo;&ldo;此后从六岁到十岁之间,几次险死还生,倒不用多说。&rdo;&ldo;……是不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满目兵刀烈火,除了成为那尸山血海中的一具枯骨,就只能踩着枯骨站起来?&rdo;萧见深这时缓缓说。他对上了傅听欢略显惊讶的眼神,道:&ldo;你忘了吗?我幼时与师尊踏遍山河,见人世如此,苍生如此。&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