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轿子,其实这轿子只是抬着童濯心从殿门口一直到皇宫门口,然后还要改乘马车去到越府。
一名宫女掀开轿帘,童濯心弯腰坐进去,前来抬轿的是童家的四名家丁。他们刚将轿杠放在肩头,就听锦灵公主失声叫道:“裘千夜?”
众人举目去看,只见殿门口不知何时静幽幽地伫立着一人,与宫殿内布置的华丽热闹,铺天盖地的大红色不同,那人一身素白,如冬日之雪,卓然出尘。正是裘千夜。
胡紫衣看到他时先是愣住,而后快步走到他跟前,小声说道:“你今天可别做傻事。”
裘千夜却没有看她,事实上,他的眼中仿佛没有任何人,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顶红轿子,一步,两步,款款走到轿帘的门口,抬手一掀,轿帘之内,是红衣吉服,袅袅婷婷坐在那里的童濯心。
绣工精细的盖头上绣着红梅和喜字。这是童濯心亲手为自己绣的红盖头。当年与越晨曦的婚事作罢时,这盖头只不过绣了一个雏形。后来这两年她偷偷重新拾起,反复思量着改了原本鸳鸯戏水的花样,改绣了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寓意多是富贵吉祥。但是让她舍鸳鸯而改牡丹的原因是裘千夜说他喜欢牡丹。
“绝代只西子,众芳唯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开花时节动京城。”裘千夜曾经在后来给她解释过他为什么要她绣牡丹在送他的手绢上,“在我心中,你像牡丹花一般国色倾城。”
左右无人时,一对小情人说着绵绵情话,他的甜言蜜语总会让她心中温暖,这牡丹就成了她心中日后美好生活的象征。
可是如今,她要头顶牡丹出嫁,所嫁之人,却不是他。
“濯心,你我相识一场,今日你出嫁,也不说给我送张喜帖,请我去喝一杯喜酒,实在是太薄情了。”他含笑开口,字字温情,但字字滴血。
轿中的她,岂能听不出来?她攥紧手边的锦袖,喉咙像是被人扼住,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块盖头,隔住彼此的脸,就隔绝了彼此绝望的眼神,更像是隔绝成两个世界。
良久的沉默,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儿。裘千夜站在轿外,童濯心坐在轿内,两个人都像是在等待,等待命运的判决。
忽然间,裘千夜迈上一步,伸手扯落了童濯心的盖头,红云落地,泪如珠碎,胡紫衣和锦灵都不约而同地用手捂住口,怕自己的惊呼声太过不合时宜。
裘千夜对视着童濯心的眼,童濯心默默望着他,脸颊上刚刚划过的泪痕还在,但她的嘴角已经抿起,露出一丝做作的强硬……
“殿下,民女以为前日已经和殿下说得够清楚了。今日是我大喜之日,又蒙圣上隆恩,准我从宫中出嫁,请殿下不要误了民女的吉时良辰。”
她弯下腰,伸手去捡盖头,裘千夜一把攥住她的手,逼得她不得不抬头对他对视。
她眼中的冷漠,他眼中的火烫,分外鲜明。
他攥着她的手,缓缓移到自己的脖颈旁,一手拉开领口,让她的手指得以贴着他的颈部外侧……按理本来该触到他的皮肤,但是她触到的是一块厚厚的白布。
“这是我在飞雁受的伤。”他淡淡道,“此次回飞雁,二哥谋反,几次欲暗中杀我,都被我用计躲过。我一边装疯卖傻,一边暗度陈仓,终于在朝堂上将假传圣旨的二哥逼得走投无路,他无可奈何,亮出利刃抵在我的脖子上,想拉我一同赴死。这一处,就是二哥留给我的伤疤,若是再深几寸,我便要去鬼门关了。”他扯落那块白布,长长的疤痕与她的指腹相触,凹凸不平的触感将那伤口的狰狞和受伤一刻的惊心动魄都传到她心里。
裘千夜感觉到她手指的冰凉和颤抖,但他攥紧她的手,不让她有力气收回。
“我本可以不去管二哥谋反的事情,只要我肯继续装疯卖傻,二哥也未必会杀我。你知道我在飞雁向来没有兄弟情深,父皇待我又很寡情,我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看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但是我想,这些年你一直和我谈人情冷暖,教我学着去体会世间温情。父皇垂危病榻,太子被困府院,我身为飞雁皇室子孙,若漠视这一切,任由二哥作乱,等我日后回到金碧见到你,你问我在飞雁做了些什么?我又以何面目应对?”
童濯心垂下眼帘,已不敢再看他。
“我冒着生命危险了结是非,太子大哥欲留我在国中为王,被我婉拒。所有人都不解我为什么会不要荣华富贵,宁可回到金碧做一个被人嘲笑鄙夷,手无实权还会有性命之忧的质子?但我以为,这世上总会有个人明白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那个人一直在等我回来。纵然世上再没有一人爱我,这个人总不会弃我而去。所以我心中只要想到这件事,这个人,和这人与我分手时说的那些话,哪怕是刀架颈上,也能含笑相对。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刀架在脖子上并不是杀人的绝技,在我心口上捅的那无形一刀才是致命一击!刀虽无形,但出刀见血。这一刀不用功力就能杀人,濯心,你是否曾经想过,你能在一夕之间练出这样的绝世武功?”
锦灵听不下去了,她眼看着童濯心的越发苍白的脸色几乎是胭脂都遮掩不住的,她情不自禁地上前拉住裘千夜,说道:“她,她已经做了决定,你就不要再为难她了。她伤你无形,你现在这样也是在伤她于无形。你心里那样喜欢她,怎么舍得用这样的话来伤她?”
“我心中是喜欢她,我这辈子没像喜欢她这样再喜欢过别人。”裘千夜甩脱锦灵的手,咬着后槽牙,低声说:“濯心,人生在世,立于天地之中,匆匆数十载如白驹过隙,谁不曾犯过错?六祖慧能曾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我不执着虚妄的皮相,你又何必执着?”
童濯心悚然一惊,心中登时明白了裘千夜的暗指……他竟知道了……知道了她心中的那个秘密……霎时间恨不得羞愤自裁,即使他已经表明他不在乎,他不介意。可是……要她从今以后该以何面目面对……
她全身僵如木石,眼中死灰一片,嘴唇用力翕动:“殿下喜欢读佛经,我不如殿下博学,佛书上只记得一句:众生无我,苦乐随缘。万事不过一个缘字,一个空字,缘至便当珍惜,缘尽便无需执着,反正最后都是空空如也的结局。殿下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是啊,你与我,于这天地洪荒之下,也算不得是一物,又何必自惹尘埃?”
她终于捡起盖头,凝视着他:“我愿以身入地狱,此后也是苦乐随缘,一切都只由我自己罢了,旁人谁也管不着。”
裘千夜的手指从她的腕子上缓缓松开,他眼底的火焰好像被她的冷漠一点点浇熄。他默默望着她,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红盖头,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迎风一展,那与红盖头上的刺绣异曲同工的牡丹同时映入两人眼底。然后他以十指捏住手帕两边,奋力一撕……裂帛之声似是裂心一般回响在死寂的空气之中,原本在手帕上娇艳盛放的牡丹被生生撕成两片残绢,裘千夜将其丢在童濯心的怀中,惨笑说道:“那这就算是我给你的新婚贺礼吧。新人成对,牡丹也要成双啊。”
童濯心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那破碎的手帕。上一次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时,他也未曾将这手帕撕裂。他们心中都明白这手帕的意义,而今,断帕如断情。
童濯心的视线模糊不清,再缓缓抬头去看……裘千夜已转身而去。
她眼前发黑,呼吸不畅,就像是被一块巨石重重压在心口,双唇抖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四周天旋地转,她无力支撑住身子,滑倒下去。耳畔,依稀听到锦灵和胡紫衣的惊呼之声,可她心里徘徊充盈的,却是那个白衣胜雪,孤独清冷的身影。
裘千夜,他们这一生一定要走到相爱相杀的地步,才算是遂了天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