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夷简直啼笑皆非,斥道,“点不透的蠢货,早晚要吃大亏。”
苏璇任他说也不置辩,透着一点微笑,年少已有了神越英扬的气势,又肯谦从长辈而低了眉首,让人哪还忍心再责。
冲夷叹了一口气,“师父该将你在山上多留几年,你的功力较同辈有余,碰上真正的凶徒却是不足,偏又倔强胡为,妄逞愚勇。”
苏璇见他换了语气,一躬身道,“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道之所在,愚又何妨。”
这孩子有自己的信念,却哪知世事何等复杂,冲夷真人慨叹,“舍身卫道固然慷慨,弱小者却未必等于善,当年我在一地碰见豪强虚钱实契强夺民地,不但打折了苦主的腿,还焚其屋舍,一家老小哭得极为凄惨。我一怒前去理论,不料豪强势大,雇有高手相助,我力不能敌,身受重伤,被铁链锁于街市。来往路人皆指点嘲笑,那苦主还拄着拐前来唾骂,说是因我之故,其子又被豪强殴伤,可笑他不恨凶徒,倒恨上了一心想助人的我。”
苏璇听得肃然,气息也锋锐起来。
“所幸师父路过救了我,我得蒙机缘入了门派,也因那一次经脉受伤,武功难有大进,尽管师父从不苛责,我自己觉得没趣,索性来守玄妙观。”冲夷真人卷起大袖,现出臂上一道深凹的刀痕,“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舍命相护。百姓如羊,有羊的羸弱,也有羊的愚蠢。他们恭服强者,哪怕对方是头恶狼,给予你的感激和赞誉不是为你匡扶了正义,而是你打败强者,证明自己更强;一旦失败,纵然你是在为他们奔走,也只会得到无情的嘲笑。”
苏璇沉默了。
“比如你从贼人手救了女孩,却因事情泄露出去而致使她名节有损,家族受人非议,谁知她的家人会不会就此怨怪,谁说好心就一定有好报?”冲夷真人怕自己说得太多,凉了少年心意,缓下语气道,“师叔不是让你愤世,而是望你懂得变通。少年人血气方刚,无论什么都不值得你轻率的搭上性命,遇事应量力而为。”
“师侄受教了。”苏璇过了许久,极慢的问,“假如明日师叔见恶人欺凌无辜,还会不会拔剑?”
冲夷真人一顿,明知一言出前面就白说了,依然忍不住。“会。”
明知是愚,明知是错,纵然一度心灰意冷,有些事仍是改不了。
苏璇没有笑,改坐为跪,郑重斟了一杯酒,神态少有的端谨。“我敬师叔。”
大半袋酒都入了冲夷真人之口,他是来劝人的,此刻却像是在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待他饮完,苏璇才道,“师叔一席话,我受益良多。为善者不得善,是世人错;见恶行而袖手,是己身错;我宁愿世人错,不愿己身错。”
冲夷真人看着少年,蓦的大笑起来,“好一个宁愿世人错,不愿己身错。又是一个傻子!”
苏璇静静的待他笑完,“师叔的事,师祖也曾与我提过一二。”
冲夷真人不说话了。
“师祖道红尘如浊浪,谁能不逐流,逆行者必受百般之挫,万般之难。”苏璇一字字复述,语气平静又清傲,“然而我镜玄门下,只收溯流者。”
冲夷真人酒意上涌,胸口一片热辣辣,酸楚又澎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眸中竟有了泪意。
劝人反被劝,冲夷真人大醉一场,事后想想也觉好笑,心底却是暖热,似乎连阴雨也不讨厌了。然而城外的情势一天比一天糟,大雨让江水连日高涨,不断有山坡滑塌、房屋冲毁的消息传来,人们开始纷纷往佛寺道观乞求止雨。
冲夷真人偶然想起,对苏璇道,“我打听了一下,你所救的女子似柯家的女眷,柯家有人在朝中官至一品,又是地方大族,只要她深居内宅,花间梼也不可能潜进去掳人。而今大旱已解,荆州就要开始疏清外来人丁,不致于再出这等乱子。”
苏璇正在绞拧衣物,几件衣服在屋内悬了三天,似乎比挂上去时更潮了几分,忍不住喃喃道,“这场雨要是早几个月落,何至于此。”
冲夷真人同样感慨,“老天弄人,又生出新的祸患,还不知堤上是何等情形。”
苏璇见他说得沉重,也留上了心,“师叔担心沿江堤坝?”
冲夷真人命道童燃了炭火,置入熏笼提过来,“荆州一地最怕的就是水患,这一带水土极好,地力丰饶,可谓鱼米之乡,城防修得坚实高大,易守难攻,唯独河道弯曲如肠,带来的泥沙沉落,将河床越堆越高,成了一座地上悬河,一旦溃堤洪水便倾荡而下,横扫千里。有道是荆州不怕干戈动,只怕南柯一梦中,听说几十年前夜里就发过一次大水,所过之处遍地浮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