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那半碗油汤去吧,先爷说,喝了你就扒土埋我吧。说完这话,先爷起身去棚架的下面,抽出了一根细竹竿儿,二尺余长,中间的竹隔被戳通了,用嘴一吹,十分流畅。他把那竹竿塞进缸下的小洞,用胶皮垫了小洞周围,使洞边渗不出一丁点水来,然后把细竹竿的头儿一压,正好有一粒细水,嘀嘀嗒嗒,玉粒样晶晶莹莹,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玉蜀黍棵的最根部。立马,那儿的土地就响起了半青半红的吸水声,就湿下了一大片。
先爷用碎土围着玉蜀黍棵儿堆了一道小土圈,预防水滴多了流到远处去。做完这些精细的活儿后,他拍拍手上的土,扭头看看正顶的太阳,取下秤称了日光,是一两五钱重。然后把鞭子取下来,站到空地处,对着太阳连抽了十余马鞭子,使日光如梨花一样零零碎碎在他眼前落下一大片,最后力气用尽了,挂好马鞭,对着太阳嘶着嗓子道‐‐你先爷我照样能把这棵玉蜀黍种熟结子你能咋样儿我先爷?
日光中响起了沙黄嘶哑的回声,仿佛一面破了的铜锣,从这面坡地到了那面坡地去,愈走愈远,直至消失。先爷等那声音彻底净尽时,扯过一条苇席,朝那槽墓坑中走过去,对卧在墓坑边的盲狗说,埋了我你沿着我给你说的路道朝北走,到那条泉水沟,那里有水,还有满地黄狼吃剩的骨头,在那里你能活到荒旱后,能等到耙耧山人从外面世界逃回来。说可我是活不下来了,今儿死也是死,明儿后儿也是死。太阳正照在先爷的头顶上,头发问的土粒一摇一晃碰得叮当响。说完这番话,他拿手去头上拂了土,便紧贴着有玉蜀黍根须的一面墓壁躺下了,把苇席从头至脚盖在身子上,说扒土吧,瞎子,埋了我你就朝北走。
山脉上静无声息,酷烈的日光中隐隐藏着火焰要突然腾起的活力。茫茫空旷中,岭梁的焦煳味雾样卷动着。山脉、沟壑、村落、路道、干涸的河床,到处都旷日持久地弥漫着金银汤似的黏稠的光亮。
十
以为秋天无雨,冬天一定有雪,可冬天却迟迟未来。终于来了之后,又是一个干寒的酷冬。大旱一直无休止地持续到下年的麦天。这时节,终于有了云雨,时弥时散,反复半月之久,才算落下雨来。沉昏的天气,如日光样罩了耙耧山脉四十五天。雨水铺天盖地,下得满世界洪水涛涛。苦熬至雨过天晴以后,又到了种秋的季
节。山梁上开始有人从世界外边走回来,挑着铺盖、碗筷,手里扯着长了一岁的孩娃。夜晚,踏着月光,那脚步声半青半白,时断时续。到了白天,山梁上便人流滚滚,拉车声,挑担声,说话声,望着山脉上偶有的青糙、绿树的红惊白乍的哎哟声,像河流一样在梁道上滚动着。
紧随而来的是种秋。这季节逃难回来的村人们,噼啪一个冷噤,猛地发现各家各户都没有秋种子。整个耙耧山脉方圆几百里都没有秋种子。
忽然间有人想起了先爷。想起一年前先爷为了一棵嫩绿的玉蜀黍苗留在了山脉上。于是,村人都朝八里半外先爷家的田地走过去,就都老远看见那一亩几分地里,有孤零零一架棚子。到那棚架下,就又都看见凡先爷锄过的田里,糙盛得和种的一样,厚极的一层绿色里,散发着纯蓝的青稞味和淡黄浅白的腥鲜味c听到了满山秃荒中这糙味叮咚流动的声响,如静夜中传来的河水声。在这绿糙中,村人们最先看到的是一株去年都已熟枯的玉蜀黍棵,它的顶已经折了,如小树一样的秆子,半歪半斜在两领苇席旁,那布满霉点的玉蜀黍叶子,有的落在糙地上,有的仍在长着,如湿过又干的纸样贴在秆上。有一个和洗衣棒槌一样大小的玉蜀黍穗儿。倒挂在玉蜀黍秆上,沉稳地在随风摆动。焦干的黑色的穗缨,被手一碰,就花谢样断落在了糙间。村人们把这穗玉蜀黍掰了,迅速剥下穗儿上的干皮,发现这棒硕大的玉蜀黍穗儿,粗如小腿,长如胳膊,共长了三十七行玉蜀黍。而这三十七行中,只有七粒指甲壳般大小、玉粒一般透亮的玉蜀黍子,其余都是半灰半黄、没有长成就干瘪如瘦豆子样的玉蜀黍子。
这七粒玉蜀黍子,星星点点地布在一片灰色的干瘪里,像黑色。的夜空中,仅有的七颗蓝莹莹的星。村人们望着这棒只有七粒玉蜀黍的穗,默默地站在棚架下,目光四处搜寻,便看见那大缸上的苇席被风吹到了沟边的锅灶旁。水缸里没有一滴水,有很厚一层土。水缸下插的一根细竹,已经裂下许多fèng。在水缸的东边上,扔有几个碗和勺。碗勺的上边,是挂在棚架柱上的一根鞭子和一杆秤。在水缸的西南五尺远,紧贴玉蜀黍棵的糙地上,有一堆糙地,凸凸凹凹高出地面来,又有一片糙陷下地面去,正显出尺半宽、五尺长,三尺深的一条槽坑样。在那槽坑最头的深糙中,卧了一只狗,枯瘦嶙嶙的皮毛上,有许多被虫蛀的洞;头上的两眼井窝,乌黑而又幽深。它的整个身子,都被太阳晒干了,村人们只轻轻一脚,就把它踢到了槽坑外,像踢飞一捆干糙。狗被踢了出去,槽坑当啷一下显出了它棺材样的墓坑形,村人心里哗啦一响,便都明白了这是先爷的墓,先爷就埋在这条槽坑里。为了把先爷移到老坟去,村人们把这条墓坑挖开了,第一锨下去就听到青白色的咯咯嘣嘣声,
仿佛挖到了盘根错节一样儿。小心翼翼地拔了坑里的糙,把虚土翻出来,每个村人眼前嘭的一下,看见先爷的裤衩儿已经无影无迹,成了一层薄土。他整个身子,腐烂得零零碎碎,各个骨节已经脱开。有一股刺鼻的白色气息,烟雾样腾空升起。先爷躺在墓里,有一只胳膊伸在那棵玉蜀黍的正下,其余身子,都挤靠在玉蜀黍这
边,浑身的蛀洞,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比那盲狗身上的蛀洞多出几成。那棵玉蜀黍棵的每一根根须,都如藤条一样,丝丝连连,呈出粉红的颜色,全都从蛀洞中长扎在先爷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和肚子上。有几根粗如筷子的红根,穿过先爷身上的腐肉,扎在了先爷白花花的头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有几根红白的毛根,从先爷的眼中扎进去,从先爷的后脑壳中长出来,深深地抓着墓底的硬土层。先爷身上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腐肉,都被网一样的玉蜀黍根须网串在一起,通连到那棵玉蜀黍秆上去。这也才看见,那棵断顶的玉蜀黍秆下,还有两节秆儿,在过了一冬一夏之后,仍微微泛着水润润的青色,还活在来年的这个季节里。
想了想,就又把先爷原地葬下了。把干糙似的狗并着先爷埋在了那条墓槽里。新土的气息,在这面坡地漫下了浅浅一层温暖的腐白。埋至最后,要走时有人在棚架床的枕下,发现一本被雨淋过的万年历。有人在糙地上捡到一枚铜钱,铜钱上生满了古味的绿锈。把那绿锈粗粗糙糙抹去,发现铜钱的这边;是有字的涩面,铜钱的那边,也是有字的涩面。没人见过两边都有字样的铜钱,村人们传看了一遍,就又把它扔了。日光明亮,铜钱在半空碰断了一杆又一杆的光芒,发出了当当啷啷一朵朵红色花瓣的声音,落在田地,又滚到沟里去了。
人们把那本万年历拿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