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卧桑命令式的口气,铁勒有些没好气,而更令他不解的是,卧桑明明就知道他的身世,却总是用大哥的身份来对待他,在卧桑的心里,究竟是怎么看他的?卧桑盯审着他的眼眸,「你把实情告诉小妹了吗?」「她已经知道了。」因纳闷全军为何停下,故特意由军后前来查探状况的恋姬,缓缓步出人群走向他们。卧桑抬首看她一眼,飞快地在心中猜测起铁骑大军目前的情势。以恋姬的表情来看,在接受了这个事实后,她并不是与铁勒处于敌对的状态,而她也不反对铁勒带兵返京,这是代表着,铁勒并无意争夺皇位,或是,恋姬愿意叛国支持铁勒为皇?疑心四起的人并不只卧桑一个,此刻的铁勒,同样也瞇着眼打量着他。「为何你会来此?」想来确定他的心意那倒罢了,问题是卧桑干啥要带兵来?卧桑淡淡轻应,「在你们与雄狮大军对峙于栖凤坡时,离萧就已先你们一步返京。」当逃离北狄的离萧仓皇回京时,脸上那份惧于铁勒将会率军大破天朝的表情,至今还存映在他的心底,即使他原本对铁勒再有把握,也逼得他不得不前来弄清楚状况。「让路。」铁勒不想再与他说得更多,只想快些进京夺回大明宫。然而卧桑一步也不退开,挺直了背脊,即便知道这与以卵击石无异,他也不打算退让。「在确定你的目标之前,我不能让你进京。」铁勒进京,固然能够平定京兆的战乱,但只要铁勒怀有异志,那么天朝就将沦陷于外族之手。「你就这么不相信我?」铁勒挑挑眉,对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疑心病觉得好笑。卧桑面色凝重,「因为,立场不同了。」他不知道此刻铁勒的脚下,是站在哪个立场上。若是往日,他会大声地向父皇和天朝中的每个人说,铁勒是个深爱天朝的皇子,也从无夺嫡谋反之心,可是自父皇派铁勒去攻打北武国后,仅只一个冬日,铁勒与天朝之间的关系,已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了,现在的他,再也无法确定铁勒是属于何方,他没把握铁勒是否仍是和初时一样,更不知这回铁勒是为了北武国返京,还是为了天朝。是敌是友或是亲,此刻都只在一念之间,但权势、爱憎,是那么地惑人可怕,即使是心志再坚强的人也都将受摧折,何况铁勒也只是个凡夫而已。「我只是想把那个代人保管的东西送回去而已。」赶时间的铁勒不想再与他僵持,遂老实地道出目的,以期他能快点让道。卧桑仍是摇首,「送回去之后呢?」「得看情势。」他顿了顿,不想把话说得太满和太有自信。「你已经是……」卧桑犹豫地迎上他的目光,「北武国的人了?」即使离萧已向他承认这一点,但他还是要问,他不相信铁勒会把天朝全都拋诸脑后。「我本来就是。」多此一问,他们彼此早就心知肚明。卧桑的眼中有掩不住的期待,「属于天朝的那一部分呢?」铁勒沉默了一会,看了看身旁的恋姬后,清晰地开口。「还在这里。」「那就好。」紧窒的气息终于获得舒解,浑身绷紧的卧桑深吐出一口长气。「大哥,我一直想问你。」恋姬很难掩饰带怨的眸光,「因你的弃位,造成今日所有的兄弟自相残杀,你后悔吗?」他毫不考虑,「不后悔。」铁勒不悦地皱紧了眉心,「你说什么?」今日所有的人与事,全都卷成一团胡涂帐,皆是拜他所赐,而他竟一点悔意也没有?「别动气。」恋姬忙不迭地拉住他。「父皇对你有杀意,我想,你早就知情了。」卧桑的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像在说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但你一定不知,父皇对其他皇子也有杀意。」铁勒讶然地张大眼,「父皇他怎会……」父皇对他这个外来者没有半分亲情,这点他可以谅解,可其它皇子不都是父皇所生吗?卧桑的笑意渐渐失了温度,隐隐带着份凄楚。「为了让我安安稳稳地当上新帝,他会,他也做得出来。」从很久前,他就发觉事情不对劲了。是在他亲政前,还是在他亲政后?他不清楚,他只记得,最初他是由父皇对众皇子的态度中看出了异样。在众皇子中,铁勒虽最早封王,却也最早被逐出朝政核心;父皇下时要求风淮必须对手足如对臣子,不可徇私也不许法外容情,甚至常拿几件小事就要风淮办亲兄弟;朵湛看破朝政离朝,父皇完全不加阻止;父皇将年幼的野焰送离京兆,再刻意扔至举目无亲,也无法与朝野频繁往来的西戎;而更令人起疑的是舒河,以舒河的聪颖和功勋来看,舒河老早就该和律滔一样受封策爵了,可舒河封王的时间却是九个皇子中最晚的一个,所授的职位,也比任何人都来得低……自每个皇弟的例子看来,他不得不以为,父皇早已看出了其它皇子的资质,也已将众皇子的野心或理想揣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父皇刻意分散众皇子竞逐而起的风险,不着痕迹地打压他们,不让他们窜动也不给他们机会爬上高处,到后来,难掩其光彩的皇子们纷纷开始展辉现芒,使得父皇预料到,再如此下去,日后众皇子夺嫡之心恐将难以消除,为顾及即将成为下任新帝的他,因此父皇便决意除去多余的人。首先,是借三内之手,让众皇子分党割派,好藉党争让皇子们除掉彼此,可父皇没料到,身为太子的他竟会在这时弃位远走,逼得父皇不得不找出代替他的新任人选后,重振旗鼓重新策画,再度以一张手谕,让有意为帝的皇子们自相残杀,好让下任新帝在登基前,即可除去将会威胁其帝位之人……想来,会觉得父皇所做的一切很残忍,可真要说罪论责,他也难辞其咎,毕竟,当年父皇的出发点在于他这个太子,为了这份罪愆,他曾因此心冷,也曾因此自责,他不要这种踏过众皇弟尸首而得到的帝位,他不要这种天下。铁勒撇过脸庞,不想再多听一句也不愿让恋姬知道这些事。「当年行刺你的人中……」恋姬却想将那些被掩藏的秘密全都挖出来弄个清楚。「是否也包括了父皇?」卧桑迟愣了一会,抬首望向浓云散去,漫天霞彩的天际。「没错,父皇是有份。」他本打算把这事一辈子都埋在心里。「父皇之所以会那么做,主要是在警告我别多管闲事,他不要我救你们。」为了铁勒乱伦一事,他做得太明显,导致父皇将所有心机攻防战全都转移至他身上,并不时派人向他或试探或警告他往后别再多事,否则,一旦父皇打算换个太子,那么连他的安危也将堪虑。恋姬不禁蹙紧了黛眉,「既然你知道父皇的心思,那你还出走?你认为你的出走就能救得了他们吗?」「真要为我们好,你就该待在太子之位上,只要你当上了新帝,何愁你保护不了我们?」铁勒马上接口,也同样把归罪的靶子架至他身上。被围剿的卧桑,冷静地看向深知父皇手段的铁勒。「就算我当上了新帝,而父皇成了太上皇,你认为父皇就动不了你们吗?」身为太子,他是一具被操控的人偶,他不认为,一旦他当上了新帝后就能解除这个魔咒,只要父皇在世一日,只要他所有的皇弟都在世一日,他的皇弟们就注定得因他这个太子而死。铁勒气息猛地一窒,不得不承认地垂下双眼,也知道父皇照样能打他们的主意,一切,不过只是换了个形式上的身份罢了。「撇开父皇不谈,也为我想想好吗?」卧桑疲惫地以指梳着发,「我累了,放过我吧,我不想成为天子,我只想当个寻常人而已。」近三十年的太子生涯,已让他心力交瘁,天子这个位置,他可以说是逃开的,他不是无欲无求的圣贤,他只是个想善待自己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