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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第1页)

三队能改变穷困的局面吗?从现在的生产状况看,年终肯定要超过去年的收入。可是,明年呢?后年呢?十年二十年以后呢?谁能预料农村经济政策上有没有反复和变化呢?权当你自己铁了心,豁出来在这里干一辈子,要是政策一旦变得使你无法干下去的时候,怎么办呢?父亲搞合作化时的劲头也是够高涨的,随之兴起的吃大锅饭,“四清”,“文革”和“割尾巴运动”,整得连他自己也保不住。批来斗去,老人变成“维持会长”了,有人说他是只冒烟不冒火的一根湿柴。志强叔更惨了,他放弃大学不考,回到冯家滩,几年没干出来,连命也赔上了。如果自己在某个时候遇上这样的处境,会不会在回想今天这一步路时,像父亲一样产生悔恨莫及的情绪呢?唔呀……去年起手的时候,似乎只是贫穷和屈辱给人心理上带来的压力,冲起一股背水一战的勇气;而当今天有一条可以摆脱那种贫穷和屈辱的道路展现在脚下的时候,年轻的复员军人冯马驹,便切实地意识到,他所面临的,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不能回避的三岔口……选择是困难的,痛苦的……他把双手的十指叉进蓬乱的头发里,撑着脑袋,象是有一百个号筒对着他在吹奏:去不去?

“哈呀!建华——”

谁在叫他的学名呢?建华这个名字,念书时只有老师提问时叫,在部队,点名时排长才使用它。回到冯家滩,老人们甚至不知道冯马驹还有这样好的一个大名哩!马驹听着有点陌生的声音,一抬头,冯文生的父亲冯大先生走进门楼来了。灰褂黑裤,秃顶白发,瘦脸明目,和气的笑容,随时准备向人道歉的神态。马驹连忙站起,礼让这位长者坐下。

说了几句闲话,冯大先生环顾左右之后,忽然激愤起来:“建华,你知道不?我那个小畜生居然做出不仁不义的事……”

马驹佯装不知,认真地听着冯大先生叙说文生要和彩彩解除婚约的事,冯大先生一边叙说,一边骂,骂自己的小儿子是混蛋,是畜生,忘恩负义的陈世美……老先生的脸都气得变了色,银白的长胡须颤抖着。马驹被老先生的情绪感染了,连忙说:“你先甭急,咱们都想法调解……”

“你想想,这样伤天害理的缺德事,我们家里的人啥时候干过?”老先生擂着拳头,“我一生以行医为本,虽则给国民党服务过,可没伤害……咱总是有错,人民政府宽大我,启用我,我为人民服务。虽则‘四人帮’把我整了,邓青天的政策又使我老来适得其所。我一生行医,只重医道,无论穷富,不管贵贱,一视同仁。现在遇见这号不争气的孽种,丢人丧德,我在冯家滩何以为人?”

看着冯老先生慷慨激昂的样子,马驹心里油然窜起一种正义感。他觉得他向彩彩提出的劝服文生的举动是应该的;他为自己昨晚的梦悔愧了。

“彩彩这姑娘,哪一样比不上他?”老先生说,“我是实实舍不得这个好娃娃……”

“那……我去劝劝文生。”马驹说,“等我脚伤轻了,我到医院找他去。”

“好!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去劝他。”老先生说,“他敬服你,和你自小一起长大,你不歧视他,他至今都说你是正直人。”

“我一定去。”马驹说,“我去试着尽尽心……”

“你下狠劲说,甭怕!”老先生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态度诚恳极了,“你骂他,骂他个忘恩负义的贼,骂得他回心转意……”太阳正当午时,小河川道里,绿色的麦穗梢头,浮现着一层淡淡的轻烟一样的蓝色雾霭。这儿那儿的棉田里和稻地田,穿花衫的女人和赤臂裸身的男人,在移栽棉苗,在撅着屁股插秧。弯腰曲背在大太阳下的劳动是沉重的,田野里繁忙而又沉寂。

偏远坡塬地带的河川公路上,车少人稀。一个小伙子,牵着一头肥大的公牛,晃悠着长腿,在公路边上杨树的荫凉里走着。公牛粗壮的脖颈上挽着一条红绸,牛头上套着一个用柳条编成的遮阳帽儿。这是牛娃拉着纯种秦川公牛,走村串寨,向那些饲养着母牛的庄稼人夸庄哩。冯家滩三队不光自己繁青良种秦川牛,还要办配种站(庄稼人叫开庄),不仅是一项很好的副业收入,而且也为国家畜牧改良部门的工作出了一分力。

他串过三四个村庄了。每到一个村子,这头公牛引起庄稼人多大的兴趣哟。象看珍禽异兽一样欣赏着这头秦川公牛的雄姿,问长问短,啧啧称赞。牛娃陶醉在自豪感里,耐心地回答庄稼人的询问,得意地大声地宣传:

“咱这头公牛是纯种货,跟本地黄牛配种,生下牛犊,是杂交种。杂交优越,绝不会赖的,咱们和公家一个牌价,保配保生。生下牛犊了再交配种款,生不下牛犊不收钱,保证替农户负责……”

他很自信自己这种活广告式的宣传的力量。想想吧,牲畜包养到户了,社员家里养着母牛,割糙呀,垫圈呀,黑天白天喂养着,一年到头受多少劳累,谁家不盼望生一头身架壮实的牛犊?庄稼人选择种公牛是很严格的,宁可多掏块钱,也要找一头好公牛哩。

牛娃刚刚从康家村出来,准备再到河岸边的糙甸村去。他晃悠着长腿走着,手里攥着一根树枝,并不驱赶,好使宝贝公牛任着性儿自由自在地走。牛低头在路旁嚼起青糙来,他就站住脚,耐着性儿等待。天气热,不敢驱赶得太紧太急了。

牛娃心情舒畅得很哪!三队开春以来几项工作的胜利开展,使小伙子大受鼓舞,心劲高涨。和马驹、德宽搭班当干部,人合脾气马合套,再苦再累也心情快活。

小伙子自小命运不济,当他刚能撒开腿在冯家滩村巷里奔跑的时候,做中学教员的父亲扔下母子两个,在城里重新成家了。牛娃一当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倔犟的家伙把父亲寄给他的制服衣裤脱下来,用切菜刀剁得粉碎,塞到炕洞里烧了。他把父亲赡养他的汇款单退回去以后,撕扯了课本,砸了笔盒,从学校回到冯家滩生产队来,立誓要以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因为父亲的离去而急得双目失明的瞎眼母亲。

小伙子的志气令冯家滩人敬服,可是生活实际却令人伤心。三队的劳动日价值太贱了,口粮分得太少了,母子俩不仅缺钱花,常常弄得口粮短欠,秋不接夏,夏不接秋,因为家里有一个瞎眼母亲,牛娃到了乡村娃娃该当订亲的年龄,掏多大彩礼也招不来一个愿意服侍瞎眼老娘的媳妇。亲友托人给他从商雒山区引来一位姑娘,花了一千多块,在屋住了三天,偷偷跑掉了。他上了人贩子的当了。

牛娃今年是第三次在三队任职当干部了。头一次,大伙把刚刚十八岁的耿直的小伙子扶上台,干了三月,他干不下去了,那时候的队长明目张胆侵吞社员血汗,他不能容忍,骂了一仗,打了一架,自动辞职了。三年以后,大伙又把他选上了,干了半年,因为对抗公社学大寨的统一规划,拒绝白出劳力到塬坡上的吴家坪修水库,被公社通令撤职了。两次上任都没干满一年,小伙子在冯家滩落下了两种评价:一是说他耿直正气,一是说他太死太牛,当不成干部。牛娃憋着一肚子气,和马驹、德宽搭班,第三次登上冯家滩三队的首脑席位了。三击掌的动议是他提出来的,他憋红着脸说,这一次甭说干不到年底,要是还干不出一点名堂,冯家滩的人就要把他笑臭了,他永远再不与人共事当干部了,马驹和德宽笑着跟他拍了手,立了誓。他要使三队翻身,也使自己翻身;他要改变三队的落后穷困面貌,同时也使自己扬眉吐气。除此,他没有出路。他豁上一切了,表现出一如既往的耿直品格,又表现出对工作的非常热情,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他要让冯家滩人看看,牛娃是什么样的人!

好,三队已经展示的局面果然令人鼓舞!他乐悠悠地用衣襟抹着脸颊上的汗水,用树枝在公牛眼睛前晃一晃,把那贪食的畜牲赶到公路上,继续朝前走了。

田野掠过一丝微风,暑热得到短暂的驱除。牛娃一时兴起,脖子一仰,放开粗壮的嗓门,唱起了秦腔《武家坡》中的一段:

窑门外拴战马嘶声不断,

夫望妻妻望夫擦泪不干。

王三姐你本是千金名媛,

跟随我贫花儿多受磨难。……

正唱到动情处,一个人从背后骑车过来,到跟前跳下了车子。牛娃一看,没有哪个当代的“三姑娘”与他邂逅,却是党支书景藩大叔站在身旁了。他立即闭了口,停了唱,不好意思地笑着,问候大叔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和马驹自幼交好,他很尊重景藩大叔和大婶二位老人;二位老人平时也喜欢他,向来不当外人看待。

“大叔,咱队办配种站呀。马驹哥叫我拉上公牛到各村宣传哩!”不用支书问,牛娃自动汇报自己的工作,抑制不住的喜兴心情,“你看看,这头公牛美不美……”

“嗯,美……”景藩老汉鼻腔里先哼出一声,淡淡地说了一个字,算是应承,斜眼瞅一眼公牛,推着自行车和牛娃并肩走着。他刚从公社给儿子的合同证明信上盖过章,归途中遇见了牛娃。他正想找牛娃哩,现在在远离冯家滩的河川里撞见了,正好。

“我走了几个村,好些人问我哪天开庄哩!”牛娃沉浸在喜悦里,毫不注意老支书的脸色和说话的口音,只顾自己说得畅快,“现在茬口正好,春末夏初,正是母牛发情的时月……”

“牛娃,我给你通知一件事。”景藩老汉对什么开庄配种的事毫无兴趣,打断牛娃的话,完全用大队党的领导对小队干部作指示的腔调说,“重要的事情。”

“啥事?”牛娃这时才回过头,注意景藩大叔不寻常的神色,随口热情地说,“需要我办的工作,你只管说。”

“从今天起,三队的工作,由你和德宽负责。”景藩老汉直接说,像安排任何一个生产队的干部班子一样,“再甭拉扯马驹了……”

“咋咧?咹?”牛娃大吃一惊,猛地回过头,停住脚。粗心的汉子,这时才发觉大叔一脸严肃郑重的神色,“出了啥问题吗?”

“县上给马驹安排工作了。”景藩老汉平静地说,“工作需要嘛!”

“噢——”牛娃明白了,领悟似地叹息一声。

“他手上粘着的手续,该交给德宽的就交给德宽。该交给你的,你先接着。有啥问题,由我解决。”景藩老汉严肃地说,不留一点分辩的余地。他要为儿子顺利走进县饮食公司扫清一切障碍。牛娃是一条可能的绊索。他和马驹形影不离,简单而又易动感情,要是一听马驹走了,自己没得靠山,耍起脾气使出性子,就多了一层麻烦。跟他说话不象跟德宽说话,不能商量,不能留fèng隙,必须一句说死,不容置疑。“我给你正式通知了,就是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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