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撑起一顶绿色帆布帐篷(庄稼人都是用苇席搭棚),遮挡着阳光。庭院四周,悬挂着亲朋乡友赠送的绸缎被面和印花床单,五颜六色,流光溢彩,平时清淡雅静的屋院,现时看去跟百货商店的布匹展销货架一样了。收音机(其实是收录机)播放着欢快的乐曲,渲染着婚事的喜庆气氛。景藩老汉看得眼睛花了,辨认不出自己老伴昨晚送到安国家的那条被面,究竟挂在哪个角落里。
“老书记到——”谁在喊。
忙着和闲着的人,都转过头来和他打招呼,景藩老汉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场合里有点拘束了,不象以往参加冯家滩任何一个小伙子的婚礼时那样从容和坦然。他有点窘迫地走到庭院里,看见一伙人围着小学民办教师在用毛笔记写礼单。民办教师扬起脸,笑嘻嘻地说:“老书记,啥时候给马驹兄弟办事呀?也按冯经理家的这个派势办!”
景藩老汉脸一热,心一沉,扭过脸去了。民办教员并无恶意的一句玩笑话,正好撞到老汉心中的伤疤上头了。老汉走进这个门楼的时光,强烈的现场实景的刺激,早已使他悔愧得难以抬头了。他坐在小学教员写字的方桌旁,悻悻地苦笑着。
“老哥,你怎么坐在这儿?走,屋里坐。”
冯安国站在当面,剃刮得干净的腮帮上泛着串脸胡碴的蓝光,红光满面,两只大眼笑眯眯地瞅着他,实心实意地把穿着黑呢制服的胳膊搭到他的肩头上,亲热地搂着推着他往里屋走去,冯家滩的庄稼人,看着这两个曾经一同在本村创办过农业社的第一任干部,搭肩勾背地走过庭院,纷纷投来奇异的眼光:两人的穿戴和气度,相差太远罗!
接过安国递来的一支黑色机制卷烟,景藩老汉坐下,掩饰住自己灰败的情绪,勉强用恭贺的口气说:“百事顺心吧?”
“凑合。”安国矜持地笑笑,头一摆,吁叹着,“嗨!我说叫俩娃把钱带上,到上海、杭州逛一程算咧!现在兴得旅行结婚,也省得家里劳神。老婆子老脑筋,非得要在家里办不可。花钱莫说,搅得亲戚朋友不得安宁……”
景藩老汉深深低下头去,洋溢在冯安国脸上和话语里的优越感,是这样明显。人家是媳妇不愁,花钱不愁,仅仅是结婚方式上的一点小矛盾喀!
安国正说得洋洋得意时,有人来传报,说是有哪家重要亲朋来到门外了,要他去迎接。
“老哥,你坐着喝茶,抽烟。”安国站起来,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叮嘱说,“我一会就回来,咱俩好好谈一谈,平时老是遇不到一块儿。”
安国走出门去了。里屋里坐着的人,从服装举止上看,全是在国家单位或机关的“工作人”,只有他冯景藩一个农民老汉。有那么两位干部,他看去有点面熟,只是记不起名姓了。他没有和他们说话扯闲的兴致,就咂着卷烟,坐在那里,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段路,现在是这样强烈地从脑袋深处映现出来——
冯景藩二十五六岁的时光,在小河川道里办起了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高鼻梁,深眼窝的年轻庄稼汉子,表现出一种令人尊服钦佩的大公无私的献身精神,热情而又踏实的工作作风。中共河口县委组织部的负责人,早已瞅准了这个优秀的干部坯型,等到冯家滩农业杜刚一建立,就给河西乡党支部下了调令,调冯家滩中共党员冯景藩到河东乡任乡党支部书记。即将开始的农业合作化高cháo,需要大批得力的干部。
冯景藩接到调令的时候,激动得厉害。党的信任,使这个在旧中国农村遭难受辱的庄稼汉子,心里涌起怎样高涨的革命热情啊!为了一个紧急会议,他几次深夜涉过结了冰的小河,把通知送到河那边去,而不愿意绕道走两里以外的独木桥。从河西乡冯家滩初级农业合作社主任,到河东乡的党支部书记,这之间有多大的台阶,他充分想到了,却不怕。什么不是人学的呢?他已经亲手创办了河西乡的第一个农业合作社,到河东乡开展合作化工作,他心里很踏实,很有信心。
就在他筹思河东乡未来的工作的时候,屋里一下子涌进来农业社的男女社员,乱口纷纷:
“咱农业社刚刚成立……”
“你一走,就怕社里乱套……”
“你迟走一年行不行呢?”
冯景藩愣住了,激动得热泪滚滚,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看着那一张张男人和女人以至满腮胡须的老人的脸,他忽然问自己:冯景藩呀冯景藩,你是个什么东西,自个还不清楚吗?缴不出国军捐税粮款,保公所的保丁把你压倒,打断了两根柳木棍子;抓了壮丁,开拔到河南,逃跑时,枪子儿挂着耳朵梢儿,你是重过一世的人。那时候死了你冯景藩,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那时候在冯家滩,你说话不顶财东家放一个屁响。而今你活着,有这么多乡亲离不得你,自己能不理会众人的热肠话吗?他实心实意地对众人说:“县委调我哩!事先没跟我说一声,我也实情离不开咱的社……”
刚刚加入农业社的新社员们,还不懂得新社会里干部调动的政策,他们当场推荐出三位社员代表,连夜赶到河西乡乡政府,向中共河西乡党的负责人“进谏”……
乡党支部书记正中下怀。他也担心全乡新建的第一个试点社出现问题而影响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开展,乐得把冯景藩这样强硬的干部留下。于是,他特别加重语气地向县委组织部汇报反映了社员的呼声。县委组织部收回原调令,改调冯家滩农业社副主任冯安国,就任河东乡乡长……
“老哥,你看……本来是调你。”冯安国为难地说,态度十分诚恳,“我的能耐不行……”
“咱俩再甭推让了……快上任去吧!”景藩诚恳地劝说,“咱穷兄弟能有今天,做梦也想不到。党器重咱,社员相信咱,咱在哪里都一样喀!都是党的工作需要。”
这是难以补救的一步之差。景藩老汉重新点燃熄灭了的卷烟,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冯安国和他年龄相仿,现在当着县饮食公司经理,两儿一女,先后参加了工作,屋里只剩下一个老婆,过着清闲日月。每逢年下节日,儿子领着媳妇,女儿跟着女婿,回到乡下来看望养得白白胖胖的老母亲,院子里摆起一排明光闪亮的自行车……冯安国的小儿子今天完婚,三个儿女的最后一件大事就完成了。冯安国现在过的是一种多么舒心的日月啊,难怪脸膛越来越红润,腰越来越粗,人家操什么心嘛!
景藩老汉现在正陷入内外交困的艰难境地。三十年来,他泡在冯家滩,还是穿着老伴一针一线fèng制的黑布夹袄,嘴里填的仍然是包谷惨子就酸菜。“四清”和“文化大革命”经受的折磨就莫要说起,已经过去了。最使老汉难受的是,两儿一女(和安国一样),没有一个安置到正路上。大儿子是个农民,已经娶妻生子,分居另住,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女儿虽然在社办厂工作,还是吃的农业粮,本质上还是个农民。现在只剩下小儿子马驹,看来也是吃一辈子农业粮无疑了。可恶的薛家寺的薛老八和他的二女子,竟然提出苛刻的结婚条件,欺辱冯家滩党支书和他的儿子,太叫人难以忍受了!
景藩老汉吸着烟,脸上痛苦地抽搐着。二三十年来,他不仅没有实现当初实行合作化时给社员们展示的生活远景,而且把自己的家庭的日月也搞烂包了,无论公私,三十年里,他竟然一事无成啊!坐在里屋里那些前来给冯安国贺喜的人,抽着烟,呷着茶,谈着笑着,令他反感。设在后院里的临时厨房,传来刀勺叮叮当当的响声,滚油的爆响,打浑笑闹的声浪,这些乡村婚事中特有的喜气盈盈的气氛,丝毫改变不了景藩老汉灰败的心情,反而使他感到腻烦,感到压抑,愈觉难受了。
冯安国跨进门槛,仍然是喜气洋洋地吁声唉叹:“嘿呀呀!农村办婚事这一套,太啰嗦了。”说着,在景藩旁边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慨然说,“你托我给马驹办的那个事,成咧!”
“啊……”景藩老汉猛地扬起头,盯着安国的大眼睛。如此随口说出这样重要的事情,可不是开玩笑吧?
“我们公司新添了一台车,要找一个司机。马驹在部队上开过车,我心里清楚,正好。”安国说明原委以后,就神秘地告诉他,“好多人给我推举司机哩!我一概回绝说,已经找下了……”
景藩老汉激动得简直有点痴呆了,日日夜夜和老伴念叨着的头等大事,急也急过,怨也怨过,恰恰就在他觉得最难受的时候,居然轻轻松松地由安要那两片薄嘴皮说出来。他终于盼到了呀!啊啊!
“订一份合同先干着,等待机会转正。”安国解释说,“县上每年都有一些照顾解决复转军人困难户的招工指标哩。只要他干得好……”
“安国……”景藩老汉感情真挚地叫了一声,喉头哽塞了,“你给我帮了个大忙……”
“好老哥哩!甭说见外话!”安国义气地说,“我看见你的境况,心里难受哩……”
两人正说着,又有人来传报,说是媳妇快要进村了,要安国去安置诸事,迎接新人进门。
“老哥,你要宣读结婚证。”安国站起,叮嘱说,“你是地方领导嘛!”
景藩老汉随之走出里屋,身体里象注入了一剂强刺激素。马驹到冯安国手下去开汽车,他将到公社奶牛场去喂牛,再不在冯家滩这个酱缸里搅缠罗!主意既定,从心里到脸上,灰败的情绪一扫而光,腿脚也轻捷灵便了。他站在庭院里,指挥小伙子们挪桌移凳,安排新婚典礼的场所。他又追到大门外,叮嘱挑着一长串鞭炮的小伙子,要掌握好时机,把炮放响在新人进门的前几步……鸡啼时分动身,搭乘头班汽车进山,喝罢一杯水,吃了两个自带的干馍,从种牛场场长手里接过缰绳,冯家滩三队队长冯马驹,吆赶着八头纯种秦川牛,步行一百多华里,在乡村人吃夜饭的时光,从秦岭北麓浅山区的种牛繁育场,走回坐落在南塬坡根、小河岸边的冯家滩来了。
一路上,怕把这八头宝贝种牛累着,他不敢驱赶得太急太紧;为了防备惹下麻烦,他跑前跑后,用树枝训戒偷偷把舌头伸到路旁麦子地里的畜生。一百多里路走回来,腰酸腿疼,口焦舌燥,他感到累极了
虽则累点,小伙子的心劲却不见稍减。种牛买回来了,秦川牛繁育点的牌子,明天就可以在冯家滩三队挂起来了,计划中的第二项队办副业也落到实处了。半圆的月亮贴在南塬上空的天幕上,河川里弥漫着吐穗扬花的麦子散发出来的气息。朦朦月光下,牛娃站在村外沟口的土桥上等候他,嘴里嚼着馍,口齿不清地迎接他说:“呀呀!你跑得真快!我估摸你得到半夜才回来。”说着,把馍塞进口袋,大声惊呼,“好大的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