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二层甲板的露天啤酒酒吧有爵士表演,请来了几个大师,在酒吧深处一汪灯影晃动下悠悠地弹琴打鼓,吹着锃亮的铜管。
江口理纱子也在,穿了条鲜红的鱼尾半裙,还有绑带细高跟凉鞋,完全不怕冷,坐在吧台前高高的圆凳上,和一个戴细框眼镜的年轻亚裔酒保聊得正欢,他们旁边,隔了一张圆桌和几道围栏,便是暮色中越发显得幽深莫测的大海。
时湛阳则默默坐在室内窗边,一盏灯的影子正好倒映在那块玻璃上,从理纱子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块光斑,却看不清他的脸。体质不能喝啤酒,他就点了杯热可可,等饮料被毕恭毕敬地到桌上,还配了一杯热牛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按照邱十里的喜好点的单。
一杯可可,半杯全脂奶,还要把凝出的奶皮一同倒进去。邱十里最喜欢的搭配。他会用吸管或者叉子,先仔细把蘸饱可可的奶皮完整地挑出来,一口吃掉。
时湛阳看向冒着热气的两只马克杯,捏捏眼角,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他这两年已经不太喝得下去这种甜腻腻的饮品,说是看看,他也只看了两眼,立刻又把目光转回理纱子身上。
她面前空出的一只又一只高脚杯使得时湛阳又多了一成把握。那酒保还真是给劲儿,虽说都是低度数鸡尾酒,但量大了也是好事,时湛阳把目光聚在那张陌生的面容上,简直要怀疑他是否也是自己安插的人了。
当夜幕降得更深,当她放过了那位讨喜的酒保,回向自己的房间,清醒的,或是微醺的,这条路上,时湛阳已经埋好了五个能够悄无声息截住她的支点。
至于她带上来的另外三位——方才时湛阳收到消息,最后那个已经落在控制范围内——简言之,随时能杀。
就算她也秘密排了什么人在这船上,时湛阳照样不会落到劣势。
总觉得有些太过顺利,时湛阳这样琢磨,虽然从未试图万无一失,也承认意外永存这个无可奈何的道理,但他已经习惯疑神疑鬼。无意间喝下一口可可,甜得舌根发麻,蓦然之间,他竟和那位酒保对上了目光,明明有大片光斑挡着,那束明亮锐利的目光却的确笔直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仅仅是一秒,却容得下一个对视。
酒保的眼神即刻闪开了,无比温柔地转向面前的女人,把又一个空杯拿下桌面,时湛阳则继续盯着他瞧,余光瞥着理纱子的背影。酒保似乎是说了什么笑话,几句之间,理纱子像任何害羞的女孩那样捂嘴,笑得肩膀都抖了。看口型,他们说的还是日语。
时湛阳心中越发蹊跷。
就在此时,巨响是突然降临的,一甲板喝酒的人,还有熏暖室内那些跟着小号声陶醉扭摆的家伙,都还没来得及去想发生了什么,一个庞然大物就冲破了上层的玻璃,半跳半摔的,它落到甲板中央,咚的一声,撞翻了两张钢面圆桌。
那是一只正在呜咽的成年黑豹。
体型比一般猎豹大上一大圈,健壮得像只老虎,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奇就奇在,它通身纯黑,四只爪子却是突兀的白,像画上去的,像染了白漆。
时湛阳有印象,它也是这次拍卖的藏品之一,来自一个破产的阿拉伯王子。
豹子浑身扎的都是碎玻璃、碎瓷片,脖子上还拴着长长的铁链,断裂处锋利如刀,看样子它费了不少工夫才挣脱。此刻它横躺在那儿,浑身抽搐着,呜呜叫了几声,突然一跃而起。
龇牙咧嘴之间,人们已经开始尖叫逃窜,甲板上那些就跟见了阎王鬼似的,居然连吓得直接跳海的都有。这只豹子是狂怒的,面对吵闹的人群,面对翻滚的哭喊,它没有遵从习性躲在暗处,而是亮在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冲近处正在跑动的人类嘶吼,豹眼极寒,它低低地弓起腰来准备随时攻击,链子随着它的跳动叮叮咣咣乱撞,这固然愈发加重了这间小酒吧里烧起的巨大的熊熊的恐慌。
时湛阳没有带枪,他知道不出三分钟就会有人来接自己,于是也没逞能乱跑,更没有像年轻气盛时那样乱逞英雄,和他的轮椅一同隐在窗帘之后,那野兽暂时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这就是一枪可以解决的事,退一步,一支麻醉枪也行,可放这么半天也不见船上安保任何动作,时湛阳再清楚不过其中猫腻了,什么无枪环境都是扯淡,百万会不出手,只是不想破坏了藏品赔钱——就算麻醉了,豹子上场昏昏沉沉病恹恹,也是影响卖相。
豹子伤了人,倒霉的是那位阿拉伯王子,因为他是可以替代的,而百万会不能。没有人会试图抹杀这个绝佳的买卖机会,百万会素来擅长的就是把自己摘干净,这也是它长期存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