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我吃了晚饭带别花去后头串门。
小春倌的爹和后娘面上还算客气,只是这对人模狗样的夫妻喜欢讲她的不是,后娘夸大其词说她小时候怎么欺负弟弟,怎么恶劣顶撞自己。她爹添油加醋附和着说,孩子不打不成才,棍棒底下出孝子。
似乎生怕人觉得是他们的不是,逢人即抹黑小春倌,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笑笑不语,来之前我已叮嘱过别花,不同他们扯话,顺着他们的说法就是,至于个中真相,心中有数便好。
等远离了他们,春倌爷爷说,她现在被关在以前的房间里,他已经收拾过那间房了。
小春倌虽然换上了完好无损的衣服,但她警惕地蹲在地上仍然脏兮兮的,透过宽大的衣领隐约能见里面黑不溜秋的皮肤。她爷爷不方便帮她洗澡,只是给她擦过能擦的地方,后娘连她的死活都不管,更别指望这些照顾人的细活儿了。
她爷爷就问我能不能帮小春倌洗个澡,他会付给我劳务费的。
别花第一个先跳起来说愿意。我们并不收有良心的老人家的钱。他颤颤巍巍握紧我们的手轮番感谢。我担心在这里给小春倌洗澡,怕打她后娘的脸,容易和这种人闹不愉快。
老爷子说,他可以带着小春倌出门的,现在也是他在带她。他教了小春倌很久,不和他们对着干,就能慢慢自由,小春倌似懂非懂收敛了些,更何况关了多年,她已然怕了。
我和老爷子带着小春倌出去散步的时候,她爹不悦唠叨了几句也没拦着。散步确实要散的,等小春倌散过心,我才敢帮她洗澡。有别花在旁边调笑,有老爷子在外面絮絮叨叨说话,她似乎也是放心的,洗澡一切进行顺利。
只是看着她瘦得露骨的身体,我生怕折断了她。她四肢有些萎缩,有时候站不稳,薄薄的黄皮在她突出的肋骨上磨动,一根比一根清晰,叫人不忍心看。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乖巧,我让她转身她即转身,我叫她抬手她即抬手,像个服从命令的机器人。反而是别花在一旁捣乱,还和她玩上了。别花乱下指示,小春倌也照做,一使我毛躁起来,她们便一起笑得咯咯的。
我帮小春倌洗了澡,理了发,换上了新衣服,她就被老爷子牵走领回去了。
后来我每个星期回来都会把小春倌拾掇一下,她家也渐渐默认我来照顾着。她后娘还觉得自己捡了个便宜,有我做免费的搓澡佣人把人收拾得整洁,她也不用担心被人说闲言碎语了,没事还去外面往自己脸上贴把金,讲自己不计前嫌对疯子继女有多好。
来往密切了,小春倌有时候还能在我们这里睡,她和别花要好得一到放假即形影不离。别说,别花的眉眼和小春倌还有几分相似,她们的行为举止有时候也像,听说,一起玩得愈好的人,也会愈像,所以她们也愈疯了。我这里倒更像是小春倌的家,我劳神费力成了两个大小疯子的长辈。
小春倌在家与他们也相安无事的,她后娘不太敢惹她,怕她发起疯来乱咬乱打。至于要不要再修个房子把曾经看到他们就会发疯的小春倌重新关起来,还在观察当中,如果她表现得良好,他们便也不费钱修仓库了。
小春倌有时候仍会突然骂骂咧咧的,嘴里叽叽咕咕骂的就是她爹和后娘,只在我们这里骂。别花就和她同仇敌忾的,总是在一旁如复读机般起劲儿地附和,对,就是!就是!!
我和老爷子坐在门槛上看着她俩,唉声叹气地说起了话。他先是说小春倌她爹以前竞选村长没给选上,心里遗憾,那会儿恰逢小春倌出生,所以给她取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春倌是同音里无意选的,也不晓得这倌字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只管叫春倌了。
老爷子以为别花是别致的花。我没解释,默认这个意思也行。
他又总是担心等他死了以后,小春倌会被更恶劣的对待,以前他护着小春倌,差点也被恶媳妇合着不孝子赶了出去。他便托付我说,他为小春倌存了一点钱,等他死了以后,这笔钱一分为二留给我们,也请我先替小春倌保管着。小春倌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就把钱给她用。
我也讲了别花更小时候的一些事,比如我教育她,不要随便吃人家东西,不要跟人走,那些是人贩子,背娃娃的。于是有回容芳来带她去买东西吃,她硬气不去,口齿不清地碎碎念背娃娃的来了,最后生气地冲容芳喊了一声人贩子。她便立刻跑来告诉我说,姥姥,我遇见人贩子了。我马上拿起棍子追出去,却见是懵然的容芳。
老爷子听后笑得乐呵呵的,接着,他向我打听别花的父母是谁。
我说,可能是隔壁村外出打工的女孩子的。
他唏嘘连噢几声,将一口痰吸进喉咙里咽了,又捡起地上的一根稻草含进嘴里嚼,顿了顿,他聚精会神看过来打探道:&ldo;别花问起父母的时候,你怎么说的呀?&rdo;
我叹息道:&ldo;能怎么说,和我一样,说她是留守儿童。&rdo;
他发出咝咝的气息,&ldo;那……你最好把她父母说得好点,孩子心里头都有期待不是。不,你还是说她父母死得早……把她托付给你,这样她也怪不了他们。&rdo;
&ldo;也行。&rdo;
…………
没过几年,小春倌那一场初有起色的好日子,像才学会生存的人为了抓住落水的伙伴,毅然跃入大海,连着呼救的声音一起沉入,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