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在二年级修了“爬行动物学”这门课,听说过这几种蛇,普通人被它们咬一口最好立刻向上帝祷告,因为你的生命只剩下祷告的时间了。亚马逊巨森蚺除外,它无毒,但成年蛇有16米长,可以绞死水牛。“见鬼!我看见一条森蚺沿着钟楼爬上来了!救命!救命!”守夜人。楚子航摇了摇头,不想再看下去了,返回邮箱页面点了一下“发送”键。邮件进入了发件箱,几秒钟后它就会出现在楚子航妈妈的邮箱里。真实的校园生活总跟家长的理解有点出入,楚子航赴美留学前,继父送他《胡适留学日记》鼓励他好好学习,他至今还记得其中的片段:“四月九日:至沈君处打牌,十二时始归。四月廿九日:天时骤暖至八十度以上,不能读书,与沈、陈诸君打纸牌,又与刘、侯诸君打中国牌。五月六日:打牌。夜赴中国学生会。五月十二日:打牌。”想来胡适先生当年写给家人的信中也只谈在美利坚努力向学的种种事迹,所以楚子航觉得自己对卡塞尔学院生活的描述倒也不算说谎,只是做了文学化的修饰。如果跟妈妈说实话,说这是一个变态遍地走的校园,疯子们每天搞爆炸实验,自校长以下教授们要么有点脱线要么就是极端的暴力分子,他不仅不是一个乖乖的好学生,还是某个暴力社团领袖,经常跟另一暴力社团领袖聚众械斗,而此时此刻剧毒蛇和森林巨蟒可能已近潜入了这栋宿舍楼……不过可能也没事,以母亲大人那大条的神经,一定会觉得儿子是在讲笑话逗自己开心,会乐得满地打滚。楚子航进入关机程序,准备睡了。关机需要十几秒钟,在这段时间里他仍可见守夜人讨论区里的帖子滚动刷新。一个红得醒目的帖子忽然蹦了出来,瞬间升到了列表的最顶端。红色的帖子意味着这是一个悬赏帖。“谁能跟日本皇室搭上关系?我想包下东京的明治神宫,只需一夜,婚礼用途。”发帖者“狄克推多”,那是学生会主席恺撒·加图索的id。楚子航放在键盘上的手指触电般一弹。“这是暗示求婚么?撒花!”“恺撒你可是要娶一个中国女人,为什么不在北京的太庙包场?”“老大我爱你,你刷新了豪迈和真爱的上限!”这个回帖的是某学生会干将。“还能再帅一点么?说!恺撒你还能再帅一点么?”一瞬之间,蜂拥的回帖把这个悬赏帖推到了列表的顶端。相比起来外面的熊熊烈火和校园里奔窜的蛇群都不算新闻了,今夜的新闻必将是,“倒计时!学生会主席计划迎娶红发巫女”!楚子航还想多看一眼,屏幕已经黑了下去。宿舍里静悄悄的,没有灯光,窗前的风铃叮叮作响,那个青铜风铃的铃舌是一枚钥匙。那柄钥匙能打开北京某个老旧小区的某一扇门,或者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无论是那扇门的后面还是他心里的那个地方,都空荡荡的,遍布灰尘。他从椅背上抓起自己的校服,起身出门。餐厅里静悄悄的。这座巴洛克装饰风格的大厅足以容纳1000人同时就餐,但此刻只有唯一的食客。某人趴在长条餐桌的末端大啃大嚼,对待食物如狂风扫落叶一般无情,餐盘里是一只整鸡、一块熏猪腿肉、一个牛肉汉堡、一份蔬菜沙拉,还有大份土豆泥……看起来这家伙真是好胃口。路明非总是这样好胃口。在他吃到全然忘我天人合一之际,一个人挨着他坐下,放下了自己的餐盘。路明非吐出一根吮得干干净净的鸡骨,扭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楚子航。楚子航的夜宵很简单,双煎蛋和牛奶泡麦片,一杯柳橙汁。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校工部在十点前后灭火成功,之后的两个小时里餐厅里坐满了人,大家喝着啤酒庆祝。其实也说不上庆祝,找个理由痛饮啤酒而已,装备部每次闹出大事件,大家都有了庆祝的理由。装备部那帮疯子有时候也从地下实验室里出来加入,大家载歌载舞。现在庆祝活动结束了,留下满桌的餐盘和啤酒杯没收拾,餐厅里就他们两个人,窗外布谷鸟发出求偶的咕咕声。有种“形影相吊”的感觉。这种时候在餐厅里是很难见到楚子航的。倒不是楚子航不吃夜宵,而是他会在晚餐时从餐厅带走一个鸡蛋火腿三明治,在宿舍里当作夜宵吃了。楚子航的生活如一块精密的腕表,时间规划得井井有条,他计算过,往返一次餐厅吃夜宵得在路上花费18分钟,他宁可把这18分钟用在图书馆里。楚子航点点头,算是跟路明非打招呼,然后把麦片泡进牛奶里,搅拌。从北京回来之后路明非和楚子航之间并没有变热络,楚子航跟任何人都不热络,即便是苏茜。这种人永远是面瘫状态,他把命交给你,却不会浪费多余的一分钟对你笑笑,或者陪你闲聊。有时候路明非回想有夏弥在的那些日子里楚子航甚至会跟他探讨人生,不禁感慨恋爱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啊。可现在夏弥已经死了。或者说其实夏弥这个人从未真正存在过。两个人沉默着吃饭,路明非啃鸡翅膀,楚子航吃牛奶麦片。很奇怪,直到路明非把那只整鸡啃完了,楚子航的一碗牛奶麦片都没吃完。路明非玩了一会儿鸡骨头,实在找不到什么话搭茬,只好站起来说,“我吃完先走了,师兄你慢慢吃。”楚子航把自己的双煎蛋和柳橙汁推到路明非面前:“再吃点?”路明非惊疑不定地看着楚子航,可看也是白看,楚子航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无表情,黄金瞳中结着冰似的。路明非战战兢兢地坐下,这双煎蛋和柳橙汁看来不得不笑纳,总有种如果不吃楚子航就会掏出枪来拍在桌上的感觉。“我听说你来吃宵夜了,还以为你跟芬格尔一起。”“他实习去了,他不是快要毕业了么?”“你是为了怀念他所以一个人吃两个人的分量么?”这听起来好像是个笑话,不过楚子航说出来就一点都不好笑,更像是一个需要严肃回答的问题。“不是,就是忽然很饿。”路明非只好回答。“你的夜宵油脂含量太高。”“我是食肉动物。”“少吃油有利健康。”“师兄你是不是想跟我说老大跟师姐要结婚了?”路明非搅拌牛奶麦片的勺子停下了。“是,但没想到怎么开始这个话题。”沉默了几秒钟,楚子航承认了。其实楚子航是个很容易理解的人。虽然他面瘫,你很难从他的表情揣测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神经回路如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完全不带拐弯的。掩饰伪装不是楚子航的长项,就像挥刀的弧线一样,越快的刀,弧线越直。难为他还想找个委婉的方式开题,但被路明非一眼看透。“我看到老大发的悬赏了。”路明非说,“然后我押了100美元赌今晚十点前火灭不了。听说什么场失意,什么场得意,可还是输掉了。”“放弃了?”“师兄你别逗了,我还真去打爆人家婚车的车轴啊?”路明非笑。“如果你决定去,我可以当你的共犯,算我还你的人情。”楚子航说。“谢啦,师兄你说这话我很感动,真的。”路明非挠挠头,“谢谢。”“还是打算放弃?”楚子航盯着路明非的眼睛,“恺撒第一次递交结婚申请时,我记得你很难过,失魂落魄。当时你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什么野兽,随时会扑出来。”“所以师兄你担心我的状态?来看看我怎么样?”楚子航点点头:“但我现在从你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也许我不需要过来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