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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页(第1页)

旨邑想起秦半两。她心有些乱,起身洗净双手,坐回来,随意问起婚纱店里的事。稻笫说秦半两一直没有回来,表姐找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后来打通他的电话,他竟然说,要重新考虑结婚的事情。旨邑的心往上一跃,瞬间掉落更低处,在一个听不到回响的深渊,震颤。“我猜想他另有所爱。那被爱的人有福了。”稻第假扮上帝的声音。对旨邑而言,在水荆秋之前的男人,如蜻蜓点水,她的心灵如管乐器,依次吹出各种不同的音调,吹气一停,响声就停顿了,全无留恋,从不回头;到水荆秋以及秦半两,她的心灵变成一具弦乐器,弹过之后,弦的震动仍然保留某种声音,直到那个声音不知不觉,逐渐消逝。旨邑不懂上帝的心思,他想方设法破坏她和秦半两。首先设置了水荆秋,继而让原碧成为障碍,当他预知这个障碍将被粉碎,便使用更为凶狠的一招,派一个胎儿进驻腹中,从根本上瓦解她的梦想,不许她自由,不给她选择。上帝的仁慈都给了谁。然而,孩子又是她愿望的实现,是无数次虔诚祷告的结果。一切迫在眉睫,她仍对原碧心生同情。一面觉得秦半两对原碧不负责任,如果他真的就此放弃原碧,那么,在爱情面前,他既草率,又伟大,而她此时却无法与他一起承担与分享。她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女人。旨邑再次与水荆秋沟通。水荆秋认为一旦旨邑生下孩子,他的前半生毁了,所有的关系乱了,家庭没了,年近半百从零开始,不堪重负。旨邑觉得他说得有理,但有理也不能压倒她的命运,正如某些深奥的推理可以使论敌哑口无言,却不能使人信服。他说她的牺牲将是伟大的,要她相信,他若离了婚跟她,同样会离婚再娶别人。她说她不要什么伟大,只想做一个能生儿育女的普通女人。他请她不要生下来,他会对她永远感恩,因为她崇高的付出。她叫他不要将她捧上神坛,她只想要孩子。他们像商人谈生意那样,彼此执著于自己的利益,并试图说服对方,谁也不想因为伟大而崇高的牺牲毁掉终身。她觉得他给她戴高帽,灌迷魂汤的做法十分可笑,他以为她仍是恋爱中的女人,哄哄就解决了问题。她已不是那个曾经爱他而柔弱的女人,她体内的另一个生命赋予她坚强与理智,她觉得她的言行,都是与腹中孩子商量的结果。她并非势单力薄。接下来他苦苦哀求她(他的后悔一定比“不近女色”之类的警告更多),从他知道她怀孕起,他说话就呃声不断:“呃……叫我怎么跟你说呢?我是爱你呀,可我在爱你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呃……我多么希望从来不曾遇见你。我是什么东西呀,我在谁面前都不是人了……呃……我的宝,我多么不愿伤害你……呃。”她哭了,感到是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一滴冷,一滴暖,一串冷暖。她呜呜哭出声来,仅存的那丝爱将她勒痛了。他的感情多么真实,她的心都化了。她想到他的温存体贴,顺境中的爱那么甜蜜,如今遇到坎,他的所有甜言蜜语都只是为了脱身。他听到她哭,她的哭扎进他的心窝,他把疼痛说与她,说他会用一辈子来弥补她,疼她。她虽如水草一般摇摆(摇摆的是感性,她时时为他的处境着想,对他的描述深以为然),根底却无法动摇(正如孩子在子宫盘踞)。他感到她远比他想象的执着,便小心提醒她,她曾说过决不为难他。她哑然失笑,惊诧他此时提起这话,竟然不以为耻,便回答道:“你知道我受过委屈,家庭冷漠,没人疼爱,你说过呵护我,决不伤害我。”第十一节他呃了一声,仿佛一个破裂的水泡,语气陡地硬了起来:“我真的不再要什么孩子了。你让我怎么跟你说?我无法跟你说我现在的情况。为了你想要孩子这个念头,我就必须听你的,听你的错误,谁来听我的?你一点余地都不给我,逼得我没有退路。”“不是念头,而是,孩子已经存在,我没有权利杀死他,你也没有。”旨邑十分冷静。“那只是胎儿。求求你做掉吧,否则我们都会很难堪。有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水荆秋语气软下来。“不能,做掉他我便一无所有。他是生命,与我相依为命,我已经爱他了。”旨邑滴水不进。“本以为我们能相互提升,与众不同,却始终不能逃脱一般男女的下场,眼睁睁看美好的故事变成悲剧。我……呃……对不起你。”“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我的肉体,我的灵魂,都将严重受损。你所谓的灾难只是你的声誉。你说过,人最大的卑鄙就是贪恋声誉。”旨邑继续武装自己。“那骗子说我将栽在没害人之心和没防人之心上。其实那天我带了安全套。”“什么意思?难道我在害你吗?我拿自己的生命与幸福来害你吗?教授,难道还需要我来告诉你谁是受害者?去他妈的骗子,他说什么我不管,可是你,教授,你的良心哪里去了?”旨邑怒不可遏,水荆秋的混账话令她浑身颤栗。“宝贝,求求你把孩子做掉吧。否则,我将得不到我的孩子,得不到父母的谅解,我……呃……真的只有下地狱。良心在撕咬我,我……呃,难啊。”“你真认为你的精子价值超出常人?需要我不择手段不惜一切来怀上你的孩子?我告诉你,现在,我恨你的种。”旨邑被他那句“害人”的话几欲气绝过去,脑子里嗡嗡回响,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声音。水荆秋为自己的话道歉,表示并非旨邑所理解的意思。然而,他们已经无法继续谈下去了。旨邑放声恸哭,说哪怕那次死于高原车祸,也比遇上水荆秋要幸运得多。这一次电话令旨邑疲惫不堪。胎儿在吸收她体内的营养,获取能量,消耗她的体能。水荆秋在摧毁她的精神。这对父子(女)在要她的命。这以后,旨邑内心滋长对水荆秋的厌恶,怨恨填满胸腔。她知道,如果重新全盘考虑,再做决定,必定是另一种残忍与不堪。更需重新评估的是水荆秋,他到底是块什么玉?是有瑕疵的美玉,还是仿真的赝品,或是地道的次货?去哪里寻来行家掐尖?鉴定一个复杂深奥的人是好是坏,有什么参照与标准?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兽,在他努力成为天使的时候,也有可能表现为禽兽。她想,水荆秋最好是个禽兽,她犯不着为禽兽的言行痛哭流涕,更犯不着为禽兽下的种搭上一辈子。她在心里骂他,恨他,慢慢冷静了,一筹莫展。秦半两的电话打进来,她几乎无力接听(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说他在“德玉阁”门口,可是门上一把锁,他要和她见面。她眼泪一涌。他唤醒了她,她忽然感觉,其实幸福近在咫尺。“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随波逐流轻摇曳,我的家在天之涯。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山高云深不知处,只有梦里去寻它。”她听到远处传来歌声。她对秦半两说道,她在山西。一夜美好月色,清晨却是阴霾愁苦,一副要下雨的神情。她吃了蔬菜,鸡蛋,牛奶,比往常分量有加。她打算去医院。听那冰冷器械悦耳地碰撞,把命交给神情举止不无蔑视的医生护士。那享受欢快的器官,有难了;邓承受痛苦的器官,有福了;那长着器官的人,便成了欢快与苦难的器官。没有好树结坏果子,没有坏树结好果子,真心相爱就会美好,假意恩情必遭败坏,而事实并非如此。真正有福的,是那无情的人。看那地上的动物,蚂蚁渺小无力,懂得在夏天预备粮食;沙番软弱,却能在磐石中造房;蝗虫没有君王,也知道分队而出。它们都是聪明的动物,惟独女人,愚不可及,只能依靠那终结的手术台,以自相残杀的血腥宣泄报复与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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