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主义比乐观主义更高尚,它对恶、对罪、对痛苦更敏感,生活的深度与这些东西相关。”旨邑读水荆秋寄来的书(她仍为他那天的态度恼火,他们已经超过三天没有任何联系)。书本的内容正在诠释她此刻的心情(她如此痛苦)——大概这就是生活,有深度的生活。她环顾四周,她的不安与苦恼像一只飞蛾,从一件件物品上擦过,它们的光洁是理智的,比生活更沉默。爱即苦恼。一旦不被满足,它便折磨你,苦恼你。“思春了,冬天到了,春天不会远了。”谢不周挑帘进来(橙色夹克衫套发白牛仔裤,牛仔裤恰到好处,凸显出性感的部位),帘珠子哗啦,像什么砸碎了,散了一地,声响零碎不绝。他每次进来总显得漫不经心。“你这种人,钞票当被子盖,哪里知道冬天。”旨邑心里一热,他来得总是时候。“妒忌吧。老夫的肉体最暖和。其实老夫也没几个钱,都给前妻们办出国培训班了。”他并不忌讳说起前妻们,“当然,再多培训一个你,不成问题。”“你算个男人。就算是有一个连的前妻也不是坏种。你不但骗女人在行,还会骗广大群众。像玉景新城那样的平庸楼盘,你也能说什么‘我们卖的不是楼盘,我们销售的是健康’,还有‘购买左岸兰桂坊,我们送你湘江’,创意新颖,胆大包天。”“小菜一碟,小菜一碟。宋人曹商替宋玉出使秦国,讨好了秦王,得车一百辆,回来后就向庄子夸耀。庄子冷冷地说:‘秦王有病,登广告招聘医生,说有能力为他挤疮疤的,赏车子一辆,有能力为他舔痔疮的,赏五辆车子。’庄子认为所做的事情越是下贱,得到的赏赐越多,这就是宋玉得到那么多赏赐的原因。咱们地产策划,不是向‘下’舔,而是舔人心窝——老夫知道生活是什么,人们需要什么——特jb简单。如果你常对顾客说,‘买的是赝品,送的是真情’,你的成交率至少能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你没庄子智慧,庄子没你聪明。所以你不是哲学家,庄子也没搞地产策划。我现在关门,气闷,带我玩一圈去。”“等会,老夫稍微看看,有个玉猪,现在何处?”“在你左侧,中间那排。又有新欢?”“看看,操,居然没人买。多牛逼啊,肥首大耳,吻部前伸上翘,憨态可掬。你不属猪吧?”“谢不周,你骂我。”“夸这只小玉猪。”“喜欢就拿去,送你。至于你给谁,不追究。”“老夫能付费吗?”“不能。你执意要付的话,就遵照红山文化时期的玉猪价格,少说也是四五十万人民币吧。”“真jb妇人心。收下了。走,哥哥带你玩去。”第三节仿如春天烂漫,谢不周只穿干净明亮的色彩。“雪铁龙”也是枣红色的。漫无目的,竟一路开到了黄花机场。而这时,旨邑想起不久前,水荆秋曾降落这里,从这里直抵她的老巢。她几乎是勉强地和他做那事,几小时后,才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的芬芳。再以后,如胶似漆,每天的短信字数超过一千字。现在,天气很好,和一个色彩鲜艳的男人在一起,也不能忘记他,他就像远处的一团乌云,从未放弃觊觎,并时时向这晴朗的天空滚压过来。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片乌云(她不想让谢不周知道自己心有所属),风带来一阵清爽。他们两人坐在路边,面向广袤,大声谈笑。旨邑说他车里干净得离谱,感觉留下指纹都是罪过,问他是不是有洁癖。她早就想这么问了(他干净得让人觉得接近他的身体都是一种破坏)。谢不周回答是有洁癖,并且是受一个恶毒的女人的影响或者遗传。他咬牙切齿地说起他母亲,说她是该死的母亲,是天下最jb恶毒的女人,是个烂货,很多年前疯掉了,住进精神病院。她早该死掉,她就是不死。他咒骂,脸部表情痛苦不堪。旨邑第一次听人这样狠毒地攻击自己的母亲,他的仇恨令她瞠目结舌。她想到自己那小镇里的母亲,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朋友,一辈子只有自己的子女和家庭,一辈子没有一本存折,没收到过一封信(后来才有她和妹妹的信),没有过一次外遇,对他人没有过一次伤害……她怒了,比他更愤怒,她站起来,退出几步,大喊:“谢不周,你怎么能这样咒自己的母亲,就算她有错,你也是她的儿子,更何况她已经疯了。你怎么这样狼心狗肺,铁石心肠!”她觉得他的狭隘不可理喻,他白活了三十八岁,连宽容、怜悯之情都没有(对母亲如此,对他人自不消说)。他骂母亲的样子很难看,她对他已有的好感(欣赏)荡然无存。她似乎和他正在一条船上,而她扭头就将跳进海里。所以他也立刻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臂(阻止她跳),她受到侵犯似的甩开他。她气得哭起来(他没提到他母亲前,她早就想哭了)——现在,她找到了哭的机会(她的眼泪和生气是分开的)。她生气谢不周的为人,眼泪却为水荆秋而流。两种不快乐情绪绞合到一起,像一对苟且的男女一样,爆发出虚伪的激情。这种虚伪的激情蒙骗了当事人,他们两人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他们站在路边。一个像倾斜的路牌(他颓丧),一个像风中的旗杆(她义愤填膺)。他想向她道歉。令他为难的是,第一,她是代表她的母亲生气,而他并不觉得咒骂那个疯女人有什么错,他没法向她道歉,他根本没骂够。第二,如果他仅仅是为惹她生气道歉,肯定毫无意义(她不需要这个)。因此,他歪在那里进退两难。她很快冷静下来,为自己刚才的表演感到吃惊(就她对他的感情而言,毫无必要表现到这个程度)。然后,她看见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头部,边揉边缓缓地蹲了下去。“快,车门里有药,找给我。还有水,一起拿来。”他像胃痉挛似的。她慌忙进车里找药,翻来翻去只有一盒感冒通。他吃的时候,她提醒他这是感冒药,他说没错。她问哪儿疼?他说头疼。她见他感冒这么严重,要他回去看医生,不能自己乱吃药。他说他没有感冒。她说你有病,没感冒吃感冒药。“老夫每天必吃。今天忘了。头疼后再吃,效果差一点。试过很多种药,就这个感冒通管用,还得是广州厂生产的。”他头晕眼花似的站起来,脸色苍白.“没有它,老夫真jb活不下去。”他几乎是很深情了(好像感冒通是某个女人),看上去脆弱不堪。他仍说“jb”,听起来严肃庄重,与以往截然不同。她就是从这一刻起,彻底接受了他的习惯用语,并且喜欢他用这个词。她明白,他是在依赖一种叫感冒通的药,来治并非感冒的头疼(简直是荒谬)。他也不知道长期服用的具体后果(他知道会很糟糕),但他现在需要它——依然像谈及某个女人某次爱情。她渐渐地感动,心里诞生出一团柔和东西——因为这个男人向她暴露了最真实与虚弱的一面。“史今的作用和感冒通一样。就是我的同居女友。我入睡前必需有双手按摩头部,轻轻抚摸我的面部。她才像我的亲妈,直到我睡着了,她才会歇下来。我不相信,会有第二个女人像她那样。我真正的亲妈是个婊子。她极其漂亮,也极为淫荡。她生下我从不管我的死活,没喂过我一口奶,常常深夜不归,和别的男人鬼混。我的父亲工作忙得要命,管不了她,并且她反而会歇斯底里。我一岁多就跟着我奶奶。这个淫荡的女人后来干脆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真的是个贱货。没多久又回来了,还是像以前一样,浪荡。我上小学的时候,她疯了,进了精神病院。病情时好时坏。我真是不愿意看到她。我们之间没有丝毫感情。我从小学到中学,都极度自卑,怕同学知道自己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亲妈。我每次回去给她送钱送东西。她并不认识我。她早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