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知道此刻我所有的全部财产?自从父亲死了之后,家里当然绝没有什么收入,祖产是有限得可怜,仅有一所不算小的房子,一部分自居,一部分分租给三家人家和一爿油行。但因地僻租不起钱,一年统共也不过三百来块钱,全部充作家中伙食和祭祀之用,我们弟兄们都是绝不动用分文的。母亲的千把块钱私蓄,一直维持我从中学到大学,到毕业为止计用空了百把块钱;兄弟的求学则赖着应归他承袭的叔祖名下一注小小的遗产。此刻我已不欠债,有二百几十块钱积蓄,由表姐执管着,我知道自己绝对用不着这些钱,不过作为交代而已。如果兄弟读书的钱不足时可以补济补济,自己则全然把它看作不是自己的钱一样。除了这,那么此刻公司方面欠我稿费百元,月薪四十三元,我欠房饭钱未付的十二元,此外别人借我去的约五六十元,我不希望他们还了。这些都不算,则我此刻有现金725,欠宋清如名下1000,计全部财产为-275。你想我是不是个unpractical(41)的人?
话一离题,便分开了心,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些不相干的话。我说,这回到常熟来我很有点感到寂寞,最颓丧的是令弟同我上茶馆去坐的那我也不知多少时候,那时我真是literally(42)一言不发(希望他原谅我性子的怪僻),坐着怨恨着时间的浪费。昨晚你们的谈天,我一部分听着,一部分因为讲的全是我所不知道的人们,又不全听得明白,即使听着也不能发生兴趣,因此听见的只是声音而不是言语,很使我奇怪人们会有这么多的nonsense(43),爱谈这个人那个人的平凡琐事。但无论如何,自己难得插身在这一种环境里,确也感到有些魅力,因为虽然我不能感到和你心灵上的交流,如同仅是两人在一起时所感到的那样,但我还能在神秘的夜色中瞻望你的姿态,聆听你的笑语,虽然有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我以得听见你的声音为满足,因为如果音乐是比诗更好,那么声音确实比言语更好。也许你所说的是全无意思的话,但你的语声可以在我的心上绘出你的神态来。
半悲半喜的心情,觉得去睡觉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因为那时自己所能感觉到摸触到的,就只有自己的饥渴的寂寞的灵魂了。after怨恨自己不身为女人(为着你的缘故,我宁愿作如此的牺牲,自己一向而且仍然是有些看不起女人的),因为异性的朋友是如此之不痛快多拘束,尽管在不见面时在想像中忘记了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纯情地在无垢的友情中亲密地共哭共笑,称呼着亲爱的名字,然而会面之后,你便立刻变成了宋小姐,我便立刻变成了朱先生,我们中间不能不守着若干的距离,这种全然是魔鬼的工作。当初造了亚当又造夏娃的家伙,除了魔鬼没有第二个人,因为作这样恶作剧的,决不能称为上帝。‐‐之后,我便想:人们的饥渴是存在于他们的灵魂内里,而引起这种饥渴来,使人们明白地感到苦恼,otherwise
hiddenandunfelt(44)的,是所谓幸福,凡幸福没有终极的止境,因此幸福愈大,则饥渴愈苦。因是我在心里说,清如,因为我是如此深爱你,所以让我们(我宁愿)永远维持着我们平淡的友谊啊!
撇开这些傻话,我觉得常熟和你的家虽然我只是初到,却一点也没有陌生之感,当前天在车中向常熟前行的时候,我怀着雀跃的似被解放了的一颗心,那么好奇地注意地凝望着一路上的景色,虽然是老一样的绿的田畴,白的云,却发呆似地头也不转地看着看着,一路上乡人们的天真的惊奇,尤其使我快活得感动。在某站停车时一个老妇向车内的人那么有趣地注视着时,我真不能不对她bea
asile(45);那天的司机者是一个粗俗的滑稽的家伙,嘴巴天生的合不拢来,因为牙齿太长的缘故,从侧面望去,真&ldo;美&rdo;。他在上海站未出发之前好多次学着常熟口音说,&ldo;耐伲到常熟&rdo;,口中每每要发出&ldo;&tis;那娘&rdo;的骂人话,不论是招呼一个人,或抱怨着过站停车的麻烦时。他说,&ldo;过一站停三分钟,过十几站便要去了半个钟点&rdo;。其实停车停得久一些的站头自然也有,但普通都只停一分钟许,没有人上下的,不停的也有。因此他的话有点oderately
exagrated(46),总之是一个可爱的东西,当时我觉得。
过站的时候,有些挥红绿旗的人因为没有经验,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而且所有的人都有些悠闲而宽和的态度,说话与行动都很文雅,一个人同着小孩下车,小孩应该买半票的,却没有买,收票的除了很有礼地说一声要买半票之外,也就一声不响地让他走了。有两站司机人提醒了才晓得收票,某次一个乡妇下车后扬长而去,问那土头土脑的收票者,他说那妇人他认识的。最可笑的是一个乡下人,汗流浃背,手中拿着几张红绿钞票,气急匆忙地奔上车子,开到半路,忽然他在窗外看见了熟人,车子疾驶的时候,他发疯似向窗外喊着,连忙要求司机人把车子停下开开放他下车,吃了几句臭骂,便飞奔出去了,那张车票所花的冤钱,可有些替他肉痛,‐‐这一切我全觉得有趣。
可是唯一使我快活的是想着将要看见你。我对自己说,我要在下车后看见你时双手拉住你,端详着你的&ldo;怪脸&rdo;,喊你做宝宝,虽然明知道我不会那样的;当然仍带着些忧虑,因为不知道你身体是否健爽。实在,如果不是星期六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又在受着无情的磨折,也许我不会如此急于看你,为着钱的问题要把时间捺后一些;而且你说过你要来车站候我,我怎么肯使你扑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