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姑娘径自离开了,剩下唐景站在门口。
“你好,”那医生对着门口的方向说,“进来时请把门关上好吗?”
唐景回过神来,赶紧走进房间,回身合上门。医生偏了偏头,伸出指尖在那纸页上慢慢地划着。墨镜遮住了半张脸,看不出长相如何,只有弯起的嘴角露出笑意:“唐景,是吗?”
离得近了,唐景才看清纸张上一排排细小的凸起——盲文。
大概是他沉默得过久,对方带上了一丝茫然:“你在吗?”
唐景连忙开口:“在的,不好意思。我是唐景。”
声带的振动如隐形的蝉翼般掠过空气,扑棱棱地溅起金色光尘……
唐景皱了皱眉——或许是他的错觉,那医生在他出声的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尽管很快掩饰过去了,那笑容依旧有点不自然:“别担心,虽然我是这个样子,但专业性不受影响。”
“啊,真的很抱歉……”唐景觉得伤害了对方的自尊心,“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他每说一个字,医生的嘴唇就抿紧一分。唐景不明所以,对方却又调整好了表情:“没关系,大家一开始都有点不习惯,过一会就好了。”说着一指靠墙的沙发,“请坐。”
唐景依言坐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墙壁刷成了藕荷色,看过去令人情绪放松。室内布置很简单,除了办公桌和饮水机,就是摆成L型的两只沙发。那医生显然十分熟悉这环境,轻车熟路地绕到饮水机前倒了杯温水,递到唐景面前。
“谢谢。”唐景探身接过,顺带看了一眼对方胸前的名牌:陶希宁。
医生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修长的手指又在纸上摸了几行:“你今天来,是想聊一聊……家庭矛盾?”
唐景干咳了一声:“其实,在那个表上我答得比较笼统,我的问题也不只是家庭矛盾……”
对方点点头:“我明白了。那就从最近困扰你的一件事讲起吧。”
“最近……常常做同一个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呢?”
唐景陷入了沉思。对方耐心地等待着。
“梦见自己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在街上走。”唐景颇为艰难地开口,“走着走着,突然迎面见到了我爸,被他破口大骂。无论怎么解释,他都听不进去,哪怕跪下也没用,最后就在骂声里醒过来。”
陶希宁捏着纸页的手指悄然紧了紧。
“你的父亲在现实中是个严厉的人吗?”他问。
唐景摇摇头,随即想起对方看不见:“不是。其实我父亲在半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因为是癌症,之前也拖了很久,所以我们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走之前一直嘱咐我好好学习,找个理想的工作,说那一套好男儿志在四方之类的话……但是只有一次,他跟我提起了别的事。‘我是来不及抱孙子了,你以后可要找个好姑娘,把我们家的香火传下去。’他是这么说的。”唐景盯着自己的掌心,“我答应了。”
“这件事情让你烦恼吗?”陶希宁若有所悟。
“是的。因为我许了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唐景咬了咬牙,“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喜欢同性。”
须臾的寂静。
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目光接触是非常重要的。咨询师通过四目相对,向求助者表达自己的接纳与关注,从而取得对方的信任,建立良好的辅导关系。
如果这一步都无法做到的话,就需要付出成倍的努力。
“喜欢同性却答应父亲结婚生子,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个决定呢?”陶希宁面色平静,语速徐缓,语气关切。唐景抬头看他,只能看到墨镜上自己的倒影。
“本来是不会答应的。按照原计划,我会找到工作,等到事业稳定下来,又遇到了合适的人,就跟父母出柜。”唐景咧嘴笑了一下,“陶医生,你有过亲人辞世的经历吗?”
“有的,我的奶奶。”
“那你大概能体会我的感受吧。那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想让他最后高兴一会。我不后悔自己说的话。但是自从父亲走后我每天都在想,当时如果告诉他实话,他会不会原谅我。可是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也就是说,我永远都得不到原谅了……”
陶希宁的手指越攥越紧,单薄的纸张簌簌地抖了起来,被他猛然放到了一边。
唐景沉浸在思绪里,没注意到对方的异样:“父亲生前虽然寡言少语,但对我一直很温和。但在梦里,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停地说自己后悔养大了一个怪物,说我不是他的小景。说到后来就开始语无伦次,什么粗口都冒了出来,连声音都变得又尖又细,特别陌生……我很害怕,太害怕了,所以跪下去,想求他原谅我……再后来就记不清了……最后我会想起来这是在做梦,然后就一下子惊醒了。醒来的时候总是胸闷气短,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