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原是猜测,并不确定,章旷及其夫人远比自己和卫若兰有本事,自己夫妇在长泰帝和皇后跟前虽有些体面,却没有随意免除犯官女眷罪名的本事,章夫人便是求人相助也不该是自己,不想次日一早,章夫人来到后,才喝了一口茶就提起年初远嫁金陵的幺女。
先说自己一生一世只此一女,别的儿女都和自己隔着一层肚皮,并不亲近,又说自己为人母者对女儿的担忧,真是字字句句都含有无限悲凉。
黛玉一怔之间,就听章夫人接着说道:“她今年才十五岁,生得聪明伶俐,模样礼仪又都不俗,我千挑万选地给她定了甄家这门亲事,许给了甄宝玉,年初才成亲,谁承想甄家竟犯了事抄了家,连带她跟着吃苦受罪,我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求县主。”
说到这里,章夫人呜咽出声,满脸泪痕,十分伤心难过,虽然她哭得厉害,哭声中隐隐带着凄厉,言行举止却不显得狼狈,容颜之丑陋亦难掩大家风范。
养尊处优数十年,章夫人一直在平安州受众人拥护,忽而如此,令人心酸。
黛玉掩下心中悄悄浮现的一丝疑惑,递了一块手帕子给她,安慰过后,问道:“求我什么?不瞒夫人说,我虽然凭着父荫在当今圣人和皇后娘娘跟前有些体面,常出入皇宫,但是都和朝廷之事无关,不敢问,不敢说。未出阁前没有长者领着我极少出门,才成亲就离了京城,亲友确有那么几家,推心置腹却是寥寥无几,更加无法左右朝廷中对犯官眷属的处置。”
这一番话的的确确是发自肺腑,黛玉从不认为自己有左右朝廷判决的本事,卫若兰亦无,若是有这样的本事,她也不会格外担忧惜春等姊妹们的终身了,心中极怕惜春在抄家之前没出阁亦同宁荣国府两家一同获罪,犯官家眷入官、变卖并不少见。
章夫人接过手帕,一面拭泪,一面道:“求县主慈悲,捎封信给政老爷,请他或者托哪个亲家给甄家求求情儿,别的不管,好歹别连累了无辜。”
所谓无辜者,自然就是她的女儿了。
黛玉不假思索地道:“夫人竟是难为我了。二舅舅今不过五品员外郎,连上朝都不能,哪有本事替甄家求情?若有,就不会眼睁睁看着甄家获罪了。况且我虽住在外祖母家几年,但是一年到头见到舅舅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如何在这会子巴巴儿地送封信去?”
人常说娘舅亲,然而在她看来,这份舅甥之情却远不如和凤姐宝玉惜春一干姊妹们,甚至连探春宝钗尚且不如,自己和贾政平素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如何写信替别人奔波?
甄家被抄,王夫人除了收下甄家送过去的东西,又何尝有其他动作?
章夫人脸色一变,随即哀求道:“县主,如今唯有政老爷有此能为了,恳请县主千万帮这个忙,我从心里感激县主,明儿叫我女儿给县主立长生牌位。”
黛玉奇道:“这话从何说起?我都不知道二舅舅的能为。”
一语出口,黛玉猛地想起书稿中贾政的本事,分明是五品员外郎,却能轻易替贾雨村谋得顺天府的职缺,另外赖尚荣、傅试等皆是依赖贾政,莫非章夫人亦是如此想?
只听章夫人道:“谁不知政老爷的本事?这一二十年里,政老爷替多少没有门路的人谋得实缺,便是起复不了的和捐官谋不到好职缺的凡求到他跟前无不心满意足,我们老爷素日里常赞,十分佩服政老爷。政老爷连捐官起复等大事都能左右,何况只是救我那清白无辜的可怜女儿脱离苦海?救她出来,不过是政老爷一句话的事情。”
黛玉眉头微蹙,道:“我竟不知二舅舅有这样本事,京城里比二舅舅有能为大有人在,夫人何苦叫我写信求二舅舅?”细想章夫人所言和自己所思,黛玉诧异于贾政左右朝廷任命官员的本事,倒不像是没有本事的人。
章夫人理直气壮地道:“县主是政老爷嫡亲的外甥女,又在当今圣人和皇后娘娘跟前极有体面,卫将军亦受隆恩,县主亲自写信,自然比我们更容易得到政老爷的同意。”
黛玉不怒反笑,摆手道:“夫人快别这么说,我自恃没有这样大的脸面。”
见章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满,黛玉紧接着笑道:“跟夫人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之前我那些话并非假话,夫人若不信,着人去京城里打探打探就知道了,我幼时丧母,初进京城时连两位舅舅的面都不曾见过。”言下之意就是她跟两位舅舅并不亲密。
章夫人犹有不信之色,道:“我不信,政老爷是县主嫡亲的舅舅,谦恭厚道,大有祖父之遗风,世上无人不知,岂会连这一点体面都不给县主?”
黛玉道:“骨肉之情无关于朝廷大事,二舅舅刚直不阿,原就不爱徇私枉法。”
她不爱揽这些事上身,虽然她很清楚似章氏这样的妇孺人等无辜,但是既享受了家族带来的荣华富贵,便该承受家族盛极而衰带来的苦难,一如自己,一如迎探惜。只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迎探惜乃是昔日的姊妹,自己不忍看她们落难,方有援手之举,对于章氏却无此等心思,也许这就是亲人和外人的区别。
章夫人见黛玉不同意,继续苦求道:“求不得政老爷,县主等卫将军回来,求求京城里两位陈大人如何?两位陈大人位高权重,几句话就能解了小女之苦。”
黛玉忙道:“我自己的亲舅舅我尚且不敢求,何况他舅舅?”
章夫人忍不住道:“人生在世,谁没个求人的时候?咱们这样人家,原就该守望相助,这么推辞,明儿自己遇到了事,面对别人推三阻四时,县主又该如何?”
“夫人放心,我们家就我和他两个,小心翼翼尚且不足,哪里会做违法乱纪之事?便是命运不济,得罪了人而失势,也只能怪自己。”察觉到章夫人恼羞成怒,黛玉却无丝毫畏惧,两家私底下早就水火不容,面儿上说说笑笑不过是维持彼此的颜面,哪有什么交情可言?
章夫人听了,只得恨恨而归。